第四章

鍾家

縱泫山莊有一個最大的特色,那就是園廊的設計。傳說它完全違背了曲徑通幽的園林概念,而是一路筆直到底,而他的奇特也恰在於此:錯落重疊中,羣山掩映,似乎你一晃神,已是孑然一身的瓊樓玉宇。

鍾冉扶母親走過低低高高的長廊時,就是這樣的感慨。到底是多大的寂寞才能容得下這滿山滿眼的景色,又是多大的毅力,才得以支撐起那個人巋然不動的冷漠。

“冉兒,一會兒我們要說的話你可都清楚了?”鍾母面色森冷,走在這樣的路上,她的感覺厭惡又恐慌。

“都記下了,母親請放心。”

“唉,”鍾夫人看着一臉黯然的女兒,心裡不免一軟,“冉兒,我知你對你堂哥的情意,但以他的身世和在家的地位,莫說是現在他已有妻室,就是當初,你爹也不會答應你們有什麼結果……”

“娘!別說了,我的心意……那畢竟是我自己的事。”鍾冉別過了頭,她爹怎會不知自己十八年華尚未婚配是爲了誰,可他就真的捨得由她耗着。而自己這樣春去秋來,想換的,又是誰的心疼呢?罷罷罷,且休談它,空惹得淙淙流水,原來葬桃花。

“夫人,小姐,少爺已在前廳等候。”能出動貼身侍衛來迎,可見鐘磬寒對這次見面有多重視了。

“恩,有勞午侍衛。”鍾冉頷首,看得鍾母心下一陣安穩。

近了,近了,那背對的身影,沉穩的自信,這天下再也出不了第二個。爲何死了心還是聽得見心跳聲?爲何爲何,他只是輕巧轉身,雲淡風輕的出了聲,卻能讓自己爲之一怔?

“嬸嬸,堂妹,近來安好?”鐘磬寒身子微欠,說不出的流動宜人。

“哼,你哪裡會有記掛我們的時候?”鍾夫人語氣慍怒,極不滿的坐在了上座。

“嬸嬸這是哪裡話?平白無故,侄兒當然是滿心惦記的。但不知嬸嬸這次前來所爲何事?”

你要擺架子,我卻可以未必接受。既然早有準備,省卻一切心機較量,讓我們開門見山吧。

鍾母想是並未料到他會有此一着,衣袖不自覺一晃,擡指對向鐘磬寒,道:“好!我來問你,你不經家中通報,竟然私自迎娶一位男子,如此大逆不道,你……你這是將我們鍾家的臉面置於何地?”她激動的捶胸順氣,鍾冉趕忙上前扶了她重新坐下。

鐘磬寒只覺好笑,卻仍是神色俱斂的答道:“讓家中徒添困擾的確是侄兒的不是,嬸嬸想必也費了不少心神,我代自己和默聲給嬸嬸致歉了。”莞爾一笑,鐘磬寒忽然眼神一動,

“去,把你的新主子帶來,就說有貴客登門。”鐘磬寒回頭向午燁發號明令,眼見着午燁轉身消失,才又回過頭來,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鍾夫人震驚的面孔。

“鐘磬寒,你不要不識擡舉!”這回是真氣到了,鍾荇荷顫抖的站了起來,連嘴脣都在哆嗦。養尊處優的她怎能料想今日來此會受到這般侮辱,一時氣結,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堂哥,你……”鍾冉再也忍不住,急促的想對他說點什麼,卻被鐘磬寒推了回去,“哦,對了,堂妹。你可是還沒見過你堂嫂的真容吧?記得小時候你就總唸叨着要我描述未來堂嫂的樣子,這回堂哥終於可以讓你如願了。”

如願麼?她曾經嘴中的堂嫂,多少次午夜夢迴,對鏡自照,多希望能從他的口中找出一點自己的影子,然而這一切,終於到了要直面現實殘酷撕毀的時候?

正想着,就有腳步聲漸漸傳來。鍾冉側目望去,一道青色身影撥拉着窗格的陽光一路來到了大廳。說不出是什麼的作用,只覺微風來襲,恍惚間那人已是近得跟前。

“嬸嬸,堂妹。”他淡淡的頷首,表情不鹹不淡,無懈可擊。

鐘磬寒擡首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垂下,嘴角勾出一抹弧度。

原本一番惡毒的挖苦就堵在了鍾荇荷口中,想吐露都只有艱難。是的,無可否認鐘磬寒確是娶到了一個人物,這樣的一個人站到跟前,是任誰都無法詛咒出口的吧。那斥責,還怎麼找到站得穩腳跟的理由?她回頭看了看女兒,驀地發現鍾冉臉上血色全無,任憑一副空洞的表情掛在那裡,整個人都似不會動了一般。

“你就是他娶過門的……那人?”回想起此行目的,終是說不出口‘妾室’二字,鍾母只好尷尬道。

“回嬸嬸,是。”

鍾母頓時擰起了眉毛,回過神來,低叱了幾聲。面前這個男人眉目秀挺,氣質卓然,隱有一番大家氣派,與鐘磬寒站在一處也沒有分毫的失色,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雌伏於人下的那類人,但是居然會甘心嫁給鐘磬寒,這就免不了惹人懷疑了。

她從來就不喜這個侄兒,當然更是從沒想過把女兒嫁給這種人,鐘磬寒的出生對於整個鍾家來說都是個恥辱,不論現在的鐘磬寒有多麼出色,也磨滅不了這一點,更何況鍾家只要有方奇一個就夠了,不需要再多一個鐘磬寒!

現在來說,不管怎麼樣,娶一個男人總比娶個可以傳宗接代的女人強,再者,這樣一件事要是傳開了,鐘磬寒就更不可能在鍾家得到什麼了。想到這裡,鍾荇荷的情緒又平靜了下來,臉上那種忿忿漸漸轉變成了輕蔑和尖刻。

“說起來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侄兒有這樣的愛好。”她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季默聲,看到後者仍是一臉淡淡的笑不由得冷哼了一聲。“不過這種事情玩玩就好,又何必當真了娶回家呢?”

鐘磬寒拉過一旁站着的那人,十指自然地交握,季默聲回過頭來,緩緩給了他一個笑容,鐘磬寒亦是一笑,不若平日的冷淡形式,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表情竟然如破冰一般綻放出清淺的溫情,季默聲一愣,忽又感覺到手上的力度,這纔回過神來,安然的緊挨着立於他身邊。

只是這小小的動作竟顯出了無比的默契。

外人眼裡自然是情深難解,至於私下裡的暗潮洶涌也就只有鐘磬寒與季默聲自己才瞭解了。

“這一點就不需要嬸嬸操心了,侄兒一向都是很認真的。”

鍾冉眼裡的苦澀之意不由更濃,鍾荇荷卻是冷笑了幾聲。

“你認真也好,玩玩也罷,只要不落了鍾家的家聲,隨你怎麼玩,不過,我的話可說在前面,你娶個男人做妾也就罷了,鍾家是永遠不可能認個男人當媳婦的。”

鐘磬寒揚眉,只隨意的一笑,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嬸嬸今日特意前來,難道就只是爲了討論磬寒的家事?”

“哼,現在滿江湖都是流言,尚月那個死丫頭做出了那麼丟人現眼的事情還不甘心,到死了還要鬧得鍾家不得安寧,那個死丫頭的事情也跟你脫不了關係,你若不去擺平,難道還要等着鍾家親自動手不成?”

鐘磬寒仍舊笑着。

鍾冉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麼,看到鍾母的表情,終究還是閉了口。

“尚月的事情我定會給鍾家一個交代!”

亭榭外,一隻喜鵲在梅樹上唱的不亦樂乎,時時抖落一兩朵梅花,全不顧它的到來給亭內帶來了什麼變化。

“嘿,我就說畜生最無憂了。哪管他誰怎麼看怎麼像,磬寒,哦?”洛無垠以手撐地,用一招漂亮的倒金鉤從涼亭頂上飛身倚進了斜欄。側目瞟了一眼亭中出神之人。

鐘磬寒沒吱聲,習慣了那人的來去無影,對他的無端行徑置之不理纔是正經。

發現自己的打趣竟然沒起到原有作用,洛無垠聳聳肩,嘆息着老實了坐到桌前,自斟一杯,“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那季默聲當真如此迷人,竟能讓你鐘磬寒的魂兒都被勾走?”

鐘磬寒終於不悅的斜睨了他一眼,一眼之下又頓時失笑,這人!有必要連說話都要看着酒杯裡的自己嗎?

洛無垠擡頭,看到的就是鐘磬寒一臉罕見的古怪表情。天哪,冰神顯靈啊!

“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把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手扶胸口,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知道什麼?”鐘磬寒儘量壓低了憤怒。

“我就知道,”他猶自呢喃,“你一成親就變樣了,他果然有改造你的本事!”

“……”

“你看吧,這要是擱在平時,我這樣的調侃早被你一掌打飛了……”

不能無視自戀成癖的人,這是真理。鐘磬寒開始覺得頭有點疼,“好了,胡鬧就此打住。說起來,我的確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又來了,那一貫凍成冰霜的眼神啊~洛無垠趕緊正襟危坐。

“難道說他跟我們之前的猜測不合?”

“也不是,只不過似乎比我們想得更有趣也有更多的秘密。我本以爲他不過是不及弱冠的年紀,可是卸掉易容以後他顯然比我想象的要成熟,而且…”他沉下眼,把未完的話嚥下,除去易容後的季默聲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了似的,但是以他的真實容貌,如果他曾經見過,絕對不會忘記。

尚月的離開,雁棲的承諾,季默聲的出現,一切竟然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樣,巧合的令人心驚!

洛無垠心中一動正欲開口,被鐘磬寒擡手止住。遠處,午燁正向這處疾步走來。

“少爺,凌月樓傳來的消息。”

鐘磬寒接過,盯着信箋沉思了片刻,點頭示意午燁退下。

“看來是該動身去一趟劍盟了。”他微一眯眼,指尖不經意的碰了碰耳垂的那枚耳戒。

“哦?上面說什麼?”洛無垠甚是好奇。

“喏,自己看。”

洛無垠將信箋打開,一行行楷躍入眼中:鍾銘不日將於江南劍盟一行。

鍾家也終於是忍不住了!

季默聲坐在房間裡,面前擺着一張橢圓的銅鏡,他臉上帶着一點點笑,看着裡面那個有些陌生的人影。鏡子雖然不能說微毫可見,也絕對說得上清晰,白皙得過分的皮膚淡色的薄脣卻因爲堅毅的眉眼而顯得英挺俊朗,挺直的鼻樑使整個五官變得尤爲深刻,又透出一種骨子裡的優雅,只是靜靜地對視着鏡子,就顯現出一種非凡的矜貴卓然,這絕對是一張極富魅力的成熟男子的面孔。此時這張臉上的微末的笑意更是把這種魅力發揮到了極致。季默聲的心裡涌現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鏡子裡的面孔明明應該是陌生疏離的,然而此時看來,他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就像是分離了很久的東西猛然間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雖然有點不習慣,但卻理所當然。

他輕輕笑了,其實換一張臉也沒有什麼不好,出色的容貌甚至是有些人一輩子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原來就覺得自己長得太過稚嫩,還以爲是年齡的原因,現在看來自己似乎比想象的要大,他呼出一口氣,慢慢把頭轉向窗外。

院子裡的打鬥聲還在持續着。

由遠及近,陣陣莫名的劍氣令人不由心跳加快,隨之而來的是洛無垠的叫喊:“嘿,好久沒有打的這麼痛快了!磬寒,你的‘青山隱’可是練得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是麼,那你還不認輸?”、

“哼,你以爲我‘八陣圖’是白練的嗎?今天不分出個高下,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罷休的!”

“打了這麼多次,也沒見你有什麼長進。真是無趣。”

“鐘磬寒,你不要看不起人!接我這招‘細雨騎驢’。”混亂頓生,外面已是不可開交。

季默聲打開門來,恰好就見洛無垠一劍橫挑直刺鐘磬寒左肩,鐘磬寒非但不閃,還與洛無垠劍鋒相對,眼看着洛無垠的劍就要刺進鐘磬寒身體,季默聲忽然一聲大喊:“小心他的‘衣上征塵’!”而與此同時,鐘磬寒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弧度側過了身,劍柄反握,整個人迅速向後倒退,那劍,堪堪就停在了洛無垠喉間一寸處。

三人皆是一怔。

半晌,鐘磬寒放下手中的劍,若有所思的回望着他。

“你。。也會武?”

季默聲也是莫名,他微微皺起眉,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不過剛剛看他們倆對劍竟然覺得很熟悉,方纔劍勢兇險他下意識的就脫口而出了。而且,除了身手利落一些,他確實是不會武功的。

“這難道就是嫂子!”洛無垠誇張的大叫起來。“不會吧,能夠破解這一招的人居然不會武?”

季默聲被他這一叫,立刻滿臉的尷尬,鐘磬寒冷瞥了他一眼,心裡卻是瞭然,現在的季默聲比起練過的人來說的確孱弱,呼吸吐納間也沒有分毫內勁的影子,他先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易了容,顯然是丟失了一部分的記憶,這樣看來,過去他竟然也是練過武的,而且還可能極爲高明。

這個人身上實在有太多的謎題,把他單獨放在縱泫山莊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把劍收在腰間,他開口道:“不日我會啓程去一趟劍盟,你也一起吧。”

季默聲一愣,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洛無垠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接着又哈哈大笑起來,滿臉的曖昧。這一趟劍盟之行想必是不會乏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