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掀起車簾的一角, 一個麻布素衣的女子緩步而過。
車軲轆走着,車內的男子叫了停,下馬車看着那個女子的背影:“她是...?”
車伕和隨從都不得而知, 男子看着女子的背影, 和她頭上的綁起的道髻。
方纔擦肩, 驚鴻一瞥, 男子有些在意。
隨從小聲道:“家主, 我去打探一番?”
下午隨從回來,言說那女子叫楊姝,是楊瓦匠的妹妹, 從小失蹤,近日才歸家, 現下是個女道長, 說是全了親情便要去雲遊。
男子也並非是生出了什麼淫心妄念, 他倒是寧願自己俗世一些動點谷欠,也比這樣似有若無的牽腸掛肚着好。
過了兩日, 他請楊姝入沈府來做一場法,楊姝沒來,後來再遣人去請,楊姝雖有些無奈,但也在兄嫂的簇擁下來了。
她沒穿道袍, 依然是那麼一身洗得發白的麻布素衣, 入門左右看了看, 不卑不亢的說:“法不用做, 強求來的福氣也要化爲災禍, 貴人已經身居貴地,多行善積德家門永昌。”
他喚了一聲楊姝姑娘, 她卻淡淡回拒:“叫我楊道長便可。”
楊姝不卑不亢,她身旁是哥嫂卻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低聲斥她說話不知好歹。
楊姝面色平靜,始終像什麼都沒聽見一般。
他無法勉強,給楊姝的哥嫂賜了賞,送了楊姝一柄小巧玲瓏的玉如意。
楊姝婉拒了,言說身外之物於她無益,他便問可否以她的名義開齋施捨城中乞丐。
楊姝依然沒有絲毫動容:“貴人有心便可。”
若無心,也可不可。
他的目光始終聚集在楊姝的身上,就連聽聞此事趕來作陪的髮妻都看出了他的心思。
髮妻夜裡來書房找他,與他秉燭夜談。
“夫君,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若非當真喜歡她,不會如此,將我下堂吧,楊姑娘是何等的人,若非明媒正娶,只怕夫君一生都難以如願......”
“我十六做君婦,夫君待我溫柔如幼妹,夫君本是爲了沈家娶的我,爲了先父的囑託,爲了沈家的興旺,爲了我的幸福,夫君未曾辜負了我們,到底卻辜負了自己。”
“錦溪,她啊......”男子無奈的笑了笑,眼中卻閃爍着從未有過的光芒。
“不是有心人。”
他十六歲扛起沈家,無數血的教訓練出的慧眼如炬,楊姝不是他能得到的女人。
休了妻也不可能。
他再次見到楊姝時是錦溪拉着他出遊,錦溪有心如此,走着走着便到了楊家旁。
隔着門欄和樹枝籬笆,楊姝在鬆土種菜,他推開門走了進去,楊姝始終沒回頭看她一眼。
他看着她利落的動作,還是那身儉樸的布衣:“楊道長爲何要做此事?”
楊姝沒回答。
他站了一會,自知無趣,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兩日後城中起大禍,城西一家三口慘死,一夜之間活生生的三個人變成了三具恐怖的乾屍。
流言紛飛,最後嫌疑鎖定在了楊姝身上。
她一來,便出現了這樣的妖案,況且她還自稱修道人。
楊瓦匠心慌之下也說出了楊姝幼時的真相,她並非走失,而是被爹孃丟棄的。
楊瓦匠從未想過小時候被丟棄的妹妹有一天居然還會回來,驚慌之後看她似乎頗有本事的樣子,便接受了她在家中小屋子裡住下,想着或許能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此言一出,大家更確鑿了楊姝回到這裡是爲了報復,衝進楊家把楊姝綁了起來,在衙門口架起柴火要將她燒死。
楊姝跪在柴火堆裡,眼神微垂十分平靜。
他看見時衝進去護着她,衆人幾番苦苦相求讓他不要被楊姝這個妖女蠱惑了。
他不肯離去,舉着火把的人商議之後決定先點火,嚇唬一下沈家主,趁着火沒大的時候安排兩人衝進去把沈家主拽出來,便將楊姝這個妖女燒死。
他看着楊姝笑得有些孩子氣:“我若執意救你,沈家的名聲便毀於一旦,所以只能陪你死了,聽聞同死的人羈絆深,下一世希望還能遇到你。”
火把靠近柴火,沒燒起來。
派人去取了些酒來澆上,依然沒燒起來,半點火苗都沒騰起來。
楊姝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感慨,慢慢的站起了身,身上的繩索鬆解開了。
楊姝看着衆人淡淡的說:“我是正靈弟子,內門楊姝。”
“妖女!正靈豈容你信口胡言!”
楊姝擡手,一聲清麗的劍嘯傳遍城內,天上風雲變幻,聚云爲劍降入她手中。
化劍而下的那一刻,強大的壓迫感讓衆人紛紛俯身跪地擡不起頭來。
楊姝站在威壓的中心,素白衣袂翻飛。
衆人臣服,一口一個仙子饒命,楊姝將劍尾伸向他,他拉着劍尾起了身,看向長劍那一端的楊姝。
淡淡的笑着:“我願供奉楊姑娘。”
“叫我楊道長。”
他卻固執的一口一個楊姑娘。
楊姑娘,城西命案究竟爲何。
楊姑娘,你來此是爲何?
楊姑娘,爲何任由他們污衊不反駁。
楊姝只能忽略了楊姑娘這個稱號簡略的給他解釋。
城西命案發生前她是知道的,那天西邊的天空都是黑的,她過去查看,是一隻忘川中逃出來的怨鬼。
怨鬼想要報仇,他在忘川中待了八百年,始終無法投胎轉世,終於得以逃脫禁錮,來到凡間,看見仇人歡聚一堂,他豈能不殺個乾淨?
楊姝勸了他兩句:“他們便是在等你來,所以做了八百年的一家人,你若肯轉世,便能投入這戶人家爲獨子,他們將一生爲你操勞奔波至死都無法對你放手,這樣還有什麼深仇大恨抵不得。”
怨鬼痛苦的大叫着:“我因他們痛苦了八百年!忘卻一切後又要辜負最愛我的家人!忘了一切還算什麼報仇!我絕不轉世!我絕不轉世!”
“那就在此了結了這因果吧,他們也等你八百年了。”
楊姝說完轉身離去,因果業孽,終歸要有個結束。
至於她爲何不抵抗,楊姝來此本就是想要知道若她是個凡人會如何,原本屬於楊姝的命運和人生軌跡是怎樣的。
原來不會如何。
她永遠都不會是凡人。
他在家中立了一個楊姝的仙牌,替她贍養家中兄嫂。
一年又一年的夏雨春風,錦溪誕下了他的孩子,楊姝回來了一趟,憑虛在孩子後背畫了一個符,說有了那個符,一輩子都不會有鬼怪敢近他的身。
她匆匆的來又匆匆的走,他送她到府門口,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晨霧茫茫的街道上,垂眼落寞的笑了笑:“楊姑娘...走好。”
三年、五年、二十年、五十年、他子孫滿堂,富甲天下,在病榻上苟延殘喘時,孫女急匆匆的笑着跑進來:“祖父,楊道長來了!楊道長來了!”
幾十年過去了,他垂垂老矣兩鬢雪白,只餘一口氣在等着見她最後一面。
她卻還是初見時的模樣。
那陣風,那一眼,不相識的驀然擦肩。
她還穿着那身素白的麻衣,頭髮一絲不苟的綁成道髻,秀麗的容顏無喜無悲。
她紅潤的脣微動:“你去吧。”
他看着他,張着嘴,想了又想,最終只淡笑着說了一句話:“望你如願成仙,但若此世大道不成,下一世......在下還供奉姑娘。”
奄奄一息的語調模糊不清,說完他的手摔落在牀邊,滿堂子孫跪伏嚎哭,楊姝站在衆人中,看着牀上的老人輕輕點了一下頭。
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