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回

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三十五回

那射箭的正是莽古爾泰。他在桓震手下吃了幾個敗仗,久已經恨不得將他食肉寢皮,難得有這機會,忍不住便要射他一冷箭,略解一解胸中怨氣。他臂力很是驚人,在八旗之中赫赫有名,幾個蒙古貝勒尤爲稱讚,說是不亞於當年一箭雙鵰的金刀駙馬郭靖。偏偏戰前桓震又將自己的厚甲給了顏佩柔穿着,自己卻披尋常兵士的甲衣,這一箭雖然射程遙遠,已是強弩之末,卻也射進皮肉寸許。

金國奇眼見主帥中箭,大吃一驚,嚇得魂飛魄散,就要搶上來扶持。桓震一擺手,叫他退開去,伸手啪地折斷箭桿,高聲笑道:“如此皮肉小傷,如同替我撓癢,有甚可怕?”金國奇聽他話聲洪亮,中氣十足,料想受傷不重,這才放下了心,便問是否要喚軍醫前來。桓震擡頭望望城上,低聲道:“虜兵瞧準了我中箭,必在覓隙出擊,倘若此時我去裹傷,便給他們可乘之機。我受傷不重,支持到紮下營來再講不遲。”金國奇點頭稱是,旋即叫傳令兵曉諭三軍,說主帥只是受了小小擦傷。

忽然城上現出一員將官,大聲叫道:“城下明將聽了,你們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已經盡數給我家大汗虜獲,現下我家大汗邀你主將一人入城談判!”顏佩柔本在中軍較爲安全的地方,聽說桓震受傷,當下趕上前來,此刻見虜兵相邀,便道:“韃子瞧見你中了箭,要你入城,必是想試探你傷勢輕重。”桓震點了點頭,提一口氣,高聲對城上叫道:“天子腳下,我是主人,你大汗乃是客人,該當客從主便,要他來我營中才是!”

那將官縮回了頭去,許久方再出來,大聲道:“大汗有諭,你不肯入城,當即將皇帝百官斬首示衆!”金國奇立時道:“不可,須防敵人誘殺之計!”桓震微微一笑,道:“放心。”對城上喊道:“請你打開城門,我一人一從入見可好?”那將官翻身下城,不久城門便打開了,桓震對金國奇道:“倘若日落我仍不歸,你便會同祖大壽一起攻城,不必客氣。”金國奇目露疑色,點了點頭。

桓震微微一笑,回首對華克勤道:“華先生,如何,可敢陪桓某走這一遭麼?”華克勤猶豫片刻,點了點頭。顏佩柔忽然扯住馬繮,道:“我與你去。”桓震搖頭道:“你病還沒好,安心休息。待他們扎得下營,你睡上一覺,我可就回來啦。”說着一拍馬臀,兩騎一先一後,直馳入城裡去。金國奇瞧着城門又再關閉,下令三軍分作兩部,一部留下來把守皇城,一部分頭去肅清外城中虜兵了。這一場混戰,直持續到申末方止。

一路行入皇城,只見隨處都是持刀來回奔跑的虜兵,有的抓着太監宮女,有的懷揣金銀珠寶,見了桓震,都是怒目仇視,活脫一副進了北京的八國聯軍嘴臉。桓震也不理睬,只與華克勤駢騎疾行,隨着那前來迎接的將官,不多時便到了皇極殿。

皇太極高居殿上,一見桓震給人帶了進來,哈哈大笑,道:“你我又見面了!”桓震四周掃視一圈,但見半個閒人也無,只有皇太極身後立着一個灰袍文士,想必是范文程了。冷哼一聲,問道:“陛下何在?”皇太極笑道:“不急,不急。”伸手撫摸龍椅,感嘆道:“這椅子果然舒服得緊。”桓震冷笑道:“只怕你的尊臀承受不起。”皇太極怒道:“你說甚麼?現下你是我砧上魚肉,只要我一聲令下,一百勇士衝將進來,把你砍做肉泥!你信也不信?”桓震哈哈大笑,大咧咧地在地板上盤膝坐了下來,道:“我自然信。然而倘若日落之前沒有一個活着的桓震好好回去,大軍便要炮轟皇城,到那時候大夥兒抱成團死於非命,黃泉路上卻也有個伴兒!”

皇太極道:“倘若你等退出城外,候我軍歇兵三日,自當退出關外,將皇帝還給你們,日後大家講和,兩不相欠!若再攻打,我便一刀將皇帝砍了!”桓震哭笑不得,原來皇太極這麼拼命攻打北京,卻是爲了學金人虜去徽宗脅和,可也太過煞費苦心了。華克勤立在桓震身後,忽然道:“死了一個皇帝,還有一個皇帝。”

桓震笑道:“正是。”指着華克勤道:“你知道這是誰麼?他是當今皇帝的堂兄弟,福王的世子,哪怕今上與太子一同殉難,難道不能將這位世子過繼給光宗麼?”皇太極是個漢通,自然明白桓震所說並非沒有先例,嘉靖皇帝便是因爲武宗崩而無嗣,以堂兄弟的身份繼承大統的。如此說來這些明人倒還當真不怕皇帝被殺。反正主帥死了可以換一個,皇帝被俘,自然也有繼位的。

然而他此時已經別無退路,倘若不能要挾得桓震讓步,恐怕整個八旗大軍都要有來無回了。只好咬定了崇禎皇帝這根救命稻草不鬆口,硬着頭皮道:“然則你是定要瞧着你的皇帝死於非命了?”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甚重,桓震雖然一心想要崇禎死,可是卻不能讓人知道他是死在自己手上。否則以後在朝廷之中也就再難立足,這個風險太大,他冒不起。

當下打個哈哈,笑道:“爲人臣子者怎可以說這等話?桓某人是大明之臣,難道你便不是麼?”這一句話正說在皇太極的痛處,他的曾祖父覺昌安曾任建州左衛都指揮,祖父塔克矢曾任任建州左衛指揮,兩個人對明廷都是忠心耿耿,屢得嘉獎。父親努爾哈赤,早年也曾經在遼東總兵李成樑的部下效命。說起來愛新覺羅氏自祖上起便臣服於明,只是後來努爾哈赤統一了女真諸部,便藉着復父仇之名,反叛明朝。後金幾次上書求和,明廷給他的回書之中,也多提起當年君臣之事,令皇太極甚感羞辱。

桓震見他面色不善,笑道:“往昔之事也不必再提。我問你,倘若今日你我定盟,往後你能不興兵戈,大明與女真和平共處麼?”皇太極不假思索,順口答道:“那個自然。我興兵伐明,原是爲了不堪惡吏欺壓,只要朝廷關顧,爲何不能罷戰?往日我欲息兵以享太平,數次屈尊遣使議和,爾朝廷自大不許,今何怨我?”

桓震又道:“倘若議和,須以遼土還遼人。”皇太極斷然搖頭道:“絕無可能。遼東地方,我憑力攻取之,非爾恩賜。昔日我兩國並無嫌隙,和睦相處,爾據界內九州地方,尚不知足,奪我界外區區之地。上天鑑明是非,以遼東地方賜我,我何敢還爾哉!”

桓震作色道:“現下爾大興兵戈,略我土,戮我民,脅我國君,仍說我大明奪你地方麼?”范文程在旁理直氣壯的道:“自古以來,或興或衰,非取決於爾等大國,天下並非一人之天下,乃衆人之天下也,天賜與誰,則誰得之。師旅頻仍,互相誅戮,而天生之民,因此罹禍。我等自身,亦不獲安寧。爾若欲和好而我不從,致起兵端,我民被誅,則非爾誅之,乃我自誅者也。我若欲和好,而爾不從,致起兵端,爾民被誅,則並非我誅之,乃爾自誅之也。”

桓震聽了他這一番高論,當真有哭笑不得之感。想了一想,忽然問道:“不知道正德年間有一位兵部尚書範鏓範老大人,是閣下的甚麼人?”範鏓乃是范文程的曾祖父,文程少年時本是瀋陽縣學的生員,努爾哈赤攻下撫順,他與哥哥文寀一同投靠,甚得善遇,皇太極即汗位以後,更加信用,視爲心膂。范文程聽得桓震如此問,早明白他是甚麼意思,當下道:“良臣擇主而事,明皇豎子,眼光狹淺,安足與謀?”話頭一轉,卻拉攏起桓震來:“我大汗久聞桓將軍治軍有能,何不棄暗投明,擇一己之令主,而圖百姓之樂業?”桓震冷笑道:“桓某既是漢人,便一輩子都是漢人,不會剃了頭拖着辮子去裝甚麼滿韃子!”

是時後金朝中並不要漢臣薙髮,范文程一直都是作漢服打扮,皇太極也從未過問。聽得桓震如此說,當下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桓將軍不願意薙髮,自可不薙。”桓震哈哈大笑,現在的范文程自然不會知道日後出了一個孫之獬,搞得天下漢人個個剃光了前額,卻也當真怪不得他。明知同他講不得大道理,搖頭道:“非關剃髮之事。此事不必再談,桓某自認尚有三分骨氣,投降賣國的事情是決然不作的。你說天下是衆人的天下,誰打得便算誰的,那麼我且與你約定,你將我陛下放還,我便由得你出這北京城。出城之後,大家各憑本事,死生勝敗都無怨言。你可樂意?”

皇太極正要答話,范文程卻使一個眼色將他阻住,道:“現下我大軍皆在爾國境內,自然是你佔據便宜。若要各憑本事,便放我們出山海關。”

桓震仰天呵呵大笑,道:“莫要貪心不足,現下外面數萬大軍重重圍困,你等在北京城裡可能守得幾日?哪怕將北京舍與你了便如何,我從錦州出一奇兵直搗遼瀋,你的家人妻子,父母墳墓,都不要了麼?”

皇太極臉色鐵青,桓震所說確實是他最擔心的。若是袁崇煥說這句話,皇太極必不會相信,因爲袁崇煥的爲人決不可能放下北京不管去端自己的老窩。可是現在此言出於桓震之口,這個人與袁崇煥不同,是個連皇帝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無賴,皇太極倒當真擔心,萬一遼瀋有失,就是打下北京又有何用?何況察哈爾仍有林丹死而不僵,倘若同明軍勾結起來,也是一個心腹大患。一時間只想呼哨一聲,叫進一羣人來結果了桓震。

范文程道:“桓將軍莫急。我國興師,非欲取龍位得天下也。小國人民,惟願兩國和好,財貨豐足,相互貿易,各安獵狩放鷹,以永享太平。倘將軍能速行決斷,以成此舉,實爲兩國之福矣。”

桓震笑道:“範先生好不曉事。這等事情該當去向陛下求肯,怎麼卻來問我?城下之盟向來是國君簽署,幾曾見統兵將軍蓋起手印來的?不必說這許多,還是速請陛下來見方是正理。”范文程嘆道:“也罷,便讓你們君臣好生商議。”說着拍一拍手招呼一聲,幾個後金兵應聲而入,押着崇禎皇帝走了進來。

崇禎皇帝進得大殿,一眼瞧見桓震,心中恨意騰騰昇起。若不是此人磨磨蹭蹭不肯救援,自己何至於成了韃子的俘虜?還有成基命那幫老臣,死活不肯讓自己離京逃走,如今還不是一般變了階下之囚?他並不理睬桓震,徑對皇太極道:“快快放朕離去,免你死罪。”

皇太極愕然大笑,道:“此事不難,只要陛下答允勘定國界,將遼東土地賜予我八旗人民,自當任由陛下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崇禎斷然道:“絕無是理!遼東乃先帝開創疆土,子孫不能守禦,當一死已謝祖先。殺我則可,要我喪地辱國,萬萬不可。”桓震此刻倒有幾分敬重他起來,雖說這個皇帝剛愎自用、性情殘忍,並不算甚麼好皇帝,可是至少尚有三分氣節,不是那等賣國求榮之輩。

范文程笑道:“你們君臣已見過面了,桓將軍可肯應許我方纔之話麼?”桓震搖頭道:“我已說了要同朝中大臣商議。”范文程道:“明國大臣半數已在宮中做客,桓大人卻去同誰商議?”桓震昂然道:“哪怕只剩得一人,也是大明朝廷。”范文程無法可想,只得讓步,約定明日再聽消息。

當下便要離去。范文程卻攔住去路,笑道:“正事已了,卻還有一個人,想要桓將軍見上一見。”桓震方纔所中那箭深入胸腔,他不將箭頭拔出,流血稍稍緩慢,可是到此時也已經支持不住,血液在胸中堆積起來,漸漸呼吸困難,喘不過氣。聽得范文程又要他見甚麼人,明知對方是在存心拖延時間,可是又不能有絲毫露怯,只得硬着頭皮笑道:“無妨,請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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