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零八回
半路上桓震便要與傅山分手,傅山明知他是有事不欲給自己知道,也不多問,只叮囑他京中耳目衆多,萬事須得小心,隨即自回衙門去了。桓震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暗暗下了決定,現在雖然仍須瞞着義弟,但當自己臨死之前,務必將整個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他別了傅山,第一個想見的人卻是溫體仁。原本照道理來講,該當去訪與袁崇煥關係較好的韓爌、錢龍錫等人才是,但他昨日已然見過餘大成,照他所說,這幾日朝廷之中上疏彈劾韓錢等人的官員愈來愈多,大有船破偏遇頂頭風之勢。落井下石本來是中國官宦場中的拿手好戲,袁崇煥一旦倒黴,他的座師韓爌,一直庇護他的錢龍錫都要牽連進去,這倒沒甚麼奇怪。可是那些攻擊韓錢內閣之人,卻往往又是當年定逆案之時僥倖未在案中,又或是未受重處的閹黨成員。這就難免叫人生疑了。想來想去,恐怕是背後有一個主腦人物在那裡就中謀劃支使,須得先將這個主腦揪了出來,纔好對症下藥。
官場之事他雖不如何精通,卻也知道出頭椽子先爛的道理。政敵相互攻擊,罕有一開始便自己跳將出來的,想來那周延儒也不過只是旁人手中的一粒棋子罷了。但他背後那人究竟是誰?現下朝廷之中分成兩派,一是內閣輔錢龍錫、次輔韓爌、大學士劉一燝、成基命,這一派是傾向保袁的;另一派表面上便是以周延儒爲,彈劾袁崇煥的,那溫體仁雖然不曾出面,想也不可能全脫了干係。只是難道就這麼貿然撞上門去,劈頭質問於他麼?到時候怕不又落一個袁黨的罪名,將自己牽連進去。
一頭走,一頭沉思,忽然身子給人撞了一下,腳下不穩,打了一個趔趄。回頭看時,卻有許多人向着城門涌動而去,不知是做甚麼的。桓震心中奇怪,隨手扯住一個貨郎,問他出了何事。那貨郎一面伸頭張望,一面不耐煩道:“你沒聽說麼?今日要在城門樓燒殺袁崇煥,咱們都是去瞧熱鬧的。”
桓震大大吃了一驚,顧不上同他多說,飛步順着人流奔去,只見城門下聚集着許多屠沽之輩,大家圍做一個圈子,圈子中央擺了一張高臺,臺上安了一具木架,架上縛着一個草人,就如真人一般大小。木架旁邊站了一個黑麪黑鬚的粗漢,手中擎了火把,大聲對着人羣叫道:“投了袁崇煥,韃子跑一半!所謂投者,逮也。當時北京確有這一句民謠,見於《烈皇小識》]”圍觀衆人轟然而應,齊聲大叫道:“投了袁崇煥,韃子跑一半!”一個錦衫少年嬉笑道:“那麼今日燒殺袁崇煥,豈不是明日韃子便全軍退去?”那黑麪漢子不假思索,隨口答道:“那個自……”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覺得哪裡不對,連忙閉緊嘴巴,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
那錦衫少年又笑道:“好啊好啊,大兵壓城,一羣豪傑壯士不懂得從軍殺敵,卻在這裡燒稻草玩兒,大明朝果真有出息!”那黑麪漢子氣得一張臉黑裡透紅,忍不住跳下臺來,要尋那少年廝鬥。圍觀衆人興致勃勃地叫起好來,桓震暗暗替他擔心,正在猶豫要不要出頭援手,卻見那少年背後清一色四個短打漢子挺身上前,擋在那少年身前,似乎是家丁護院一流人物。那黑麪漢子估摸一下對手得個頭,自忖決難取勝,悻悻然唾了一口,一頭罵,一頭跳上臺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所謂孱頭太歲,打死老虎,自家沒膽子出頭露面,只在背後屑屑嗦嗦賊特兮兮,真真毫無趣味!不如繫系特算哉,哈哈,哈哈!大意是罵那黑麪漢子自己沒本事,只曉得打袁崇煥這死老虎,在背後偷偷摸摸,不如去死好了]”桓震聽他說話古怪,不由得便留上了意,不住偷眼瞧他。只見他二十上下的年紀,衣着很是華麗,說起話來一口吳蘇儂語,偏又是尖酸刻薄,句句帶刺,倒着實像個富貴公子的模樣。
那黑麪漢子自知口舌之利遠不能及,又不能出手毆打,只得強忍怒火,佯作不聞,對着圍觀衆人道:“咱們今日便在此處咒殺了那姓袁的賊子,這草人上頭寫了袁賊的生辰八字,草人點燃,袁賊嘔血;草人燒盡,袁賊一命嗚呼!”桓震又氣又笑,懶得再看下去,便要離去。就在轉身之際,視線與那錦衣少年的一個護院相觸,驀然間心裡一動:此人好生面熟!一時卻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那護院見有人瞧着自己,自然也打醒了精神留心。忽然間只聽他“啊”地叫了一聲,單膝跪了下來,道:“原來是桓大人駕臨,小的們不知,多多得罪!”桓震見他果然認得自己,卻仍是想不起他姓名來,只得胡亂寒暄幾句,拉他起身。那護院見桓震一頭霧水的模樣,笑道:“桓大人莫非不認得小人了麼?”桓震尷尬一笑,還沒出口相詢,只聽他道:“小人便是當年春華樓的金文彪,大人那時不是常來光顧麼?”
桓震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怪道我瞧着眼熟得緊。怎麼,你現今不在春華樓做事了?”金文彪道:“多蒙大人掛念。一年半前春華樓的老闆家裡出了事故,收了鋪子回鄉,小人也就另謀生路,現下在翁老爺家裡做個護院。”指着那錦衣少年道:“這是我家少爺。”那少年微揖爲禮,自報姓名,叫做翁乾,字驥才。桓震也道了身份來歷,請教他家世,原來他是廣東潮州人,父親名銑,是天啓乙丑科的進士。翁家雖然有的是錢,翁銑脾氣卻怪,無論如何不肯賄賂權要,謀求晉身之路,是以只做了數日小官,便掛印回家,一直在京閒住。
客套幾句,問道:“方纔聽翁公子嬉笑怒罵,莫非也對袁崇煥之下獄不以爲然麼?”翁乾翻他一眼,輕笑道:“在下一介白衣,何敢品評朝政?”桓震明知他雖然如此說話,心中卻定是有了成見。當此滿城風雨,人人要生吃活剝袁崇煥之際,他卻偏逆流而上,跳出來講上幾句牢騷怪話,這種憤青他在當代見過數不勝數。想是礙着自己錦州總兵的身份,不便對自己多談罷了。
翁乾淡淡的道:“家嚴有命,午時過後不得入門。時候將近,請恕在下無禮了。”又是微微一恭,掉頭便走。金文彪匆匆忙忙地行了個禮,追在後面。
城門下仍是一片喧鬧,那黑麪漢子大叫點一把火五個銅錢,圍觀之人居然多有響應,叮叮噹噹地擲了不少銅板在臺上。桓震不願再看這等鬧劇,排開人羣,抽身離去。半路上繞道走了一趟李經緯的麗冬院,向老鴇借幾百兩銀子。那老鴇一臉不情不願,割肉一般地叫烏龜負着沉甸甸的一包五百兩確實是沉甸甸的,五百兩銀子換算成今制大約有四十斤上下]現銀去左近山西票號兌了銀票。桓震親筆留了借條,將銀票揣了,往溫體仁家去。
溫宅的門房正在那裡打盹,聽說右僉都御史、錦州總兵官桓大人親自來拜,愛理不理地踱將出來,張大了口打個呵欠,傲然問道:“何事?”溫體仁時官禮部尚書,是正二品官,比桓震的四品右僉都御史足足高了四個品級,就連區區一個門房,也不將他放在眼裡。桓震堆起笑臉,低聲下氣地在他手中塞了一錠銀子。那門房見錢眼開,立時眉花眼笑起來,腳不沾地的跑進去通傳了。
不多時出來回報,說溫尚書在偏廳傳見。行過了上下之禮,桓震笑嘻嘻地開口道:“大人主理禮部之時,下官已然出京,未及道賀,實在罪過!”溫體仁笑道:“哪裡哪裡,桓總兵有功於國,此次又是率兵馳援,行將重用,該當是咱們在京的文官給桓總兵道賀纔是。”桓震忙道:“大人言重了,下官食國家俸祿,當爲國家分憂,何敢居功。”兩人你來我去,互相吹捧一番,溫體仁便叫端茶按明代禮儀,客來端茶,送客點茶,點茶就是添開水,與下文三點三不點不是一個意思]。桓震趁勢掏出皮紙裹好的銀票,笑道:“前日有一個浙東下屬返鄉,回來時給下官帶了些明前龍井,可是西湖畔的正牌貨,下官不敢自專,特地送些與大人,聊爲薄意,望大人勿棄。”
溫體仁接在手中,兩指捻了一捻,揣入袖中,道:“張淶詩云:‘南高雲霧密,龍井入喉香。’莫非真是雲霧愈濃,愈能產出好茶麼?”桓震想了一想,答道:“大抵如此,若廬山五老峰與漢陽峰,終年雲霧不散,所出雲霧茶便是上上之品。”溫體仁哈哈一笑,道:“本官恰好也有些武夷茶葉,要請桓總兵品一品看。”說着對僕人低聲吩咐幾句,不消片刻,幾個家童捧着茶盤魚貫而上,將茶碗放在兩人面前。
溫體仁舉起茶碗,掀了一掀,道:“桓總兵可知道茶有三點三不點?”桓震搖頭道:“下官愚魯,請大人賜教。”溫體仁自得一笑,道:“三點者,茶新泉甘器潔爲一,天氣好爲一,坐中客佳爲一;反之是爲‘三不點’。正所謂‘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佳’,今日幸與桓總兵相識,安得不點乎?”
桓震給他弄得摸不着頭腦,心想此人收了銀票,當知我爲何而來,大談茶經又是甚麼意思?只聽溫體仁道:“本官素知桓總兵赤心爲國,不遺餘力。今日與桓總兵一見如故,果然不虛平生。”說着叫家童點茶。桓震明白這是送客之意,若再不走不免顯得無賴,雖然心中尚有偌大一個疑團,也只得告辭出去。
出得溫宅,走不幾步,拐過巷子,忽然面前閃出一人,手搖紙扇,口角掛着一縷謔笑,陰陽怪氣的道:“桓大人銀子送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