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世間,無數的姑娘皆想要飛上枝頭成鳳凰,但真能成得了鳳凰的,又有幾人?

莫問靈一點也不想做鳳凰,但卻莫名其妙的被人拱上了枝頭,就算想要離枝,那翅兒卻被綁着,再也張不開了。

鳳冠、霞帔、紅蓋頭,這一切她都不陌生,但不同於初次的喜悅,此時此刻她心中只有滿腹的愁思。

紅蓋頭下的小臉蛋不見新嫁娘的喜悅,反而多了抹躊躇不安。

她會害了他的!

不知怎地,這個念頭從她上了花轎開始,就沒在她的腦袋瓜子裡停歇過。記憶中,木易然躺在血泊中的畫面,也不時地冒出來折騰她。

尤其,當她記憶中的那片血紅,和眼前這片喜氣洋洋的鮮紅混成一片時,莫問靈的心,更不安了。

洞房花燭夜呢……

纖纖十指因爲緊張,幾乎都快攪成了麻花辮,而門扉突然被人推開的“伊呀”聲,更是讓她險些坐不住的驚跳起來。

忽然間,她面前那片刺目的紅,被人無聲無息地挑開了,莫問靈一擡眼,撞進了赫連蒼龍那雙深幽濃烈的黑眸。

“娘子。”頭一回,他面對她不再粗聲粗氣,那既軟且柔的聲音,就像怕嚇壞了她似的。

儘管這樣,那聲“娘子”依然教她心頭一顫。

“你是個不祥之人……要不是你,咱們家然兒又怎會死於非命?若不是你,咱們木家又怎會家道中落?這一切都定因爲娶了你……”

前婆婆的怒叱聲言猶在耳,逼得莫問靈想逃,卻只能困在赫連蒼龍與牀榻之間,動彈不得。

她已經害了一個人,不能再害了他。

雖然他很粗魯,可卻是個好人,不曾真正傷害過她,甚至還親口允諾了給她一片天,就衝着這點,她更不能讓自己身上的穢氣傷害了他。

“三少,以後牀上讓你睡,地上讓我睡,咱們就做有名無實的夫妻吧。”

她的聲音透出淡淡的哀愁,那怯生生的驚懼模樣,惹來赫連蒼龍的隱怒,更掀起了他心裡一陣的揪疼。

那張清麗的小臉蛋根本藏不住思緒,赫連蒼龍只消一眼,就可以瞧出她在想些什麼——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會克到他。

以往那種積非成是的說法,究竟傷了她多深啊?

“傻丫頭,咱們現在得喝上一杯交杯酒,飲了交杯酒,就是一世的夫妻了。”

大刺刺的赫連蒼龍從來不懂得用話哄女人,在他的心裡,女人哄不得,可是這一刻,他卻忍不住地想要哄哄她,只要她不再愁緒滿胸。

他大步地走向房內的圓桌,取來了擺在上頭的醇酒,再踅回她的面前。

他不由分說地將酒塞進她手中,拉起她執酒的手穿過自己的手臂間,仰首便先將杯中的醇酒一飲而盡。

“喝吧,喝了它,咱們就是夫妻了。”面對她的遲疑,赫連蒼龍還是眉眼帶笑,輕聲誘哄着。

他輕柔的嗓音帶着濃濃的魅惑,讓莫問靈一時失了神,纖細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的前傾就杯。

但沒想到,她的脣都還來不及碰到杯沿,原本直挺挺站着的赫連蒼龍,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含笑的脣跟着逸出了一記悶哼。“唔——”’

一抹劇痛開始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開來,饒是他壯碩的身子,也不免因爲那陣劇痛而晃了一晃。

即使他還勉力站着,但莫問靈卻已經發現了他的不尋常。

“你怎麼了?”她着急地起身想扶住身軀搖搖欲墜的他,可她的手纔剛碰着他,他便嘔出了一口鮮血。

一眨眼,紅豔豔的血漬就在她面前的地上開出了一朵妖豔的血花。

就算被劇痛襲擊,意識已開始恍惚,但赫連蒼龍卻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將莫問靈的小手緊緊的握住。

“我……”他薄脣嚅動,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力不從心。

“你到底怎麼了?”淚,像成串的珠兒滑落。

透過迷濛的淚眼,莫問靈心急的想要撐住他,不想摔着他,可是不論她怎麼努力,他的身子依然漸漸的滑落到地面。

接着,他的手一鬆,原本被他拿在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匡啷!”

杯子碎裂的聲響,硬生生地敲進了莫問靈心裡。

突然間,她意識到,赫連蒼龍……也因爲自己而遭了災。

早說了她的命硬,娶了她的男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偏就不信。

過往的種種浮現腦海。看着此刻面無血色的他,她的心像是破了一個大洞,整個人徹底的慌了、亂了。

“你不可以有事!答應我,你不可以有事……”

望着他虛弱痛苦的模樣,哪裡還有半點以往的神采飛揚?莫問靈簡直完全六神無主,只能又急又自責的哭着。

“傻瓜。”用盡所有僅剩的力量,赫連蒼龍張開眼,擡手握住了她的手,開口命令道:“看着我。”

“你不能有事的……答應我,你不會有事的……”她只是喃喃哭泣着,從他的巨掌中抽出了手,扯住他的衣襟,淚落個不停。

不能讓他有事,是她此際心中唯一僅存的企求。

“我……不會有事的。”他應允了她的要求,強自撐着一口氣對抗體內的毒性。聲音雖然虛弱,語氣卻斬釘截鐵。

“是真的嗎?”聽到他保證,莫問靈原本慌亂的心思也跟着平穩了些。

“當然是真的。”即使在劇痛的折騰下,他依然試着露出一抹笑,奮力地擡起虛軟無力的手,用手背溫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他發過誓要補償她的,所以他絕不能再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他不敢想像,如果他真的就此離世,她將會怎樣的責難自己。

想到這裡,赫連蒼龍的心一緊。

縱橫殺戮的戰場多年,他從來不是那麼在乎自己的性命,但如今爲了她,他知道自己得要活下去。

“記得,不論結果如何,你都不能責難自己。不是你命硬,是我沒福份,懂嗎?”生怕自己再努力也還有個萬一,所以他撐着一口氣,認真的交代着。

“怎麼會沒福份?你答應過給我一片天的,君子重承諾,你可不能食言。”向來怯生生的她難得大着膽子索討,被淚水濡溼的雙眸既圓且亮,緊張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應允。

“會的。只要我活下去,我會給你一片天。”欠她的,他會還,即便傾盡全力,亦在所不惜。

聞言,莫問靈勉強自己止住淚水,收拾起心頭的驚慌,正色地瞪着他,然後一字一句的命令道:“那麼,你就給我好好的活下去,我等着你許給我的一片天。”

語畢,她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着他。“我會救你的,一定會!”

此刻的她,滿腦子除了讓他活下去之外,再無其他的念頭。因爲不願放他孤身一人,所以她主動的牢牢握住了他的手,絕不肯讓鬼差拘去他的命。

跟着,她突然朝門外放聲喊道:“來人啊!來人啊!三少中毒了……快來人啊……”

這就是她救他命的法子嗎?

他的小娘子……其實還真的挺可愛的,呵呵……

這是赫連蒼龍失去意識前,腦裡最後的想法。

三堂會審,好大的陣仗。

赫連蒼龍中毒的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宛若燎原野火般傳了開來。

不僅市井小民全都議論紛紛,就連赫連宗族裡的幾位耆老,也被逼得不得不開了祠堂,好好商議此事。

“休離她,瞧她一進門,蒼龍就差點殯命,這個家還能留着她嗎?”

有人開了頭,附和之聲便源源不絕。

“是啊,聽說她命中帶克,不但克得木家家道中落,還讓木易然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這樣的女人斷然不能留在赫連府。”

“對啊、對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於赫連蒼龍的中毒事件,矛頭卻非指向究竟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在赫連府下毒害人,而是莫名地一齊指向了莫問靈。

原本肅靜的議事廳,也因衆人的你一言我一語而鬧烘烘地吵成了一團。

莫問靈蒼白着一張臉,靜靜的坐在下位,低頭不語。

習慣了逆來順受,所以即便被衆人如此言語撻伐,她也只是隱忍。

還好,在大夫的診治下,赫連蒼龍撿回了一條命。雖然目前人還虛弱的需要靜養,但至少不會留下什麼病根,只要好好地調養,又能是一尾活龍。

這不幸中的大幸,讓莫問靈的心安了。

“休離她!咱們赫連府家大業大,要媳婦兒還怕沒有嗎?幹麼一定得要招惹這種災星呢?”

“就是說,蒼龍可是咱們赫連府唯一的嫡傳子,要是他有個什麼萬一,那可怎麼好啊?”

嫡傳子?

聞言,莫問靈一愕,原本飄散四方的神志忽地警醒。

怎麼會是“唯一”呢?

就算她初進門,也知道赫連蒼龍上頭明明還有兩位兄長,這嫡傳子怎麼輪,都輪不到他的頭上吧?

“怎麼會是唯一呢?咱們還有蒼雲和蒼穹啊。”

有人開口輕叱,莫問靈的疑問很快獲得瞭解答。

“蒼龍當然是嫡傳子。誰不知道蒼雲和蒼穹雖然也是赫連府的血脈,但卻只是庶出,一般來說,庶子壓根就沒有繼承的權利。”

“這倒也是啊。”

“可雖然不是正房之子,但這幾年來,他們爲赫連府盡的心力還少了嗎?”說着說着,也有人爲赫連蒼龍的兄長髮出了正義之聲。

衆人又持續七嘴八舌的討論着,在這一來一往之間,莫問靈卻越聽越心驚。

原來,這不是赫連蒼龍頭一回遇襲了?打小到大,他已經不知從鬼門關中走了幾遍回來?

要不是赫連府無時無刻都備着救命金丹和妙手回春的大夫,赫連蒼龍只怕早已不在這世上。

目前爲止,她總算多少知道了赫連蒼龍一直以來的處境。

他是個天之驕子沒錯,可是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中,嫡長子固然嬌貴,卻也有更多潛在的危險。

每個人都想取而代之,那些偏房子孫,更是個個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就連這些耆老們也一樣,人人懷有不同的心思。

瞧他們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莫不都是家族的興衰,哪有一個人是真正關心赫連蒼龍的死活?

甚至,他們還討論起了如果赫連蒼龍真的不幸殞命,該由誰來肩負赫連府的家業和繼承。

聽到這裡,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怒氣,開始緩緩地在莫問靈心中醞釀。

原本,她只憂心自己在這兒的處境,可是現在,教她難以釋懷的卻是赫連蒼龍怎會受到如此的對待?

她爲他心疼、爲他不平,也爲他覺得悲哀。

“他不會死的。”她輕聲的開口說,但那細微的聲音很快地就被埋沒在衆人吵雜的聲浪之中。

“他絕對不會死的。”她再次揚高聲量說道,可卻依然沒人理會她。

莫問靈皺起了眉。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受到怎樣的對待,他們要辱罵、要驅趕,她都可以由着他們,但是,她絕不容許那個認真許了她一片天的男人,受到這樣不厚道的對待。

她深吸一口氣,小手忽地重重拍在她身旁的几案之上,那一聲怦然巨響,驀地讓四周陷入一片無聲的寂靜中。

頓時,數雙眼全都朝她瞧了過來,每一個看着她的眼神中都帶着濃濃的不敢置信。

有人率先端起耆老的架子,瞪着她說道:“你這娃兒好大的膽子,敢打斷爺兒們說話?”

在衆人的瞪視下,莫問靈的手心正緊張地冒着汗,如果可以,她真正想做的是轉過身去,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