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她就閉上眼睛,一副別煩我的表情。
周臻書也沒試圖找話說,只擰開了音樂。
是一首非常非常老的歌,喬舒覺得動聽異常,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歌名。一把淳厚的女子嗓音在略帶悲傷地唱:
能不能讓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說,既然你說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擔心讓你一個人走
我想是因爲我不夠溫柔
不能分擔你的憂愁
如果這樣說不出口
就把遺憾放在心中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假裝生命中沒有你
……
喬舒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許多的夢。夢裡站在西塘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四處尋找喬楠。這個哥哥,永遠讓她操心。天色漸晚,她着急地嚷:“喬楠,喬楠!”
她總是叫他喬楠。每次母親略有微詞,喬楠便會挺身護她,“就是這麼叫好聽。我喜歡。”
她常常在某個舊倉庫裡捉住他,他夥同個兒差不多的男孩子們在玩撲克牌,髒兮兮的地板上擱着皺巴巴的零鈔。一看到她進來,他跳起來就要跑,她大喝:“喬楠!”他便停下腳步,嬉皮笑臉地叫她:“哈囉,喬舒!”
呵,她比想像中更愛他,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幸福。
她結婚時他既歡喜又傷心,當晚喝得大醉,愣是扯着周臻書大打出手,任憑誰勸也不肯住手。
她動動身子,微笑。
似乎有人在耳邊叫了她一聲,又像有人在身際以咄咄逼人之目光審視她。她驀地驚醒過來。
車窗外天光盡黑,但眼前呈現一片溫柔星光,再俯低目光,山下那城市燈火便盡如眼底—啊,原來是在山上。
喬舒打開車門,走近周臻書身旁。他正斜倚着鐵鏈欄,出神地注視着蒼茫天穹。
喬舒微微嚅動嘴角,“怎麼開上山來了。”
周臻書說:“我以前常常一個人開車上來。哪怕只坐十分鐘,也覺得心靈被洗滌乾淨,一切都尚算美好,我不該太急躁,更不該有所埋怨。”
喬舒無聲地笑笑,“你是在教導我嗎?”
周臻書掉過目光,深深地凝視着她,“喬舒,我是認真的。我們,試一試吧。讓我試着愛你。”
喬舒愣住了,半晌纔不自然地笑了,“如果你需要一點自尊,需要挽回一點面子,那麼,我答應你,以後無論任何時候有人問起,我們爲什麼離婚,我會告訴他們,是你,是你周臻書拋棄了我。”
周臻書說:“你是這麼看我的嗎?”
喬舒反問:“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嗎?你要拋棄我。你要做那個掌握主動權的人,你不能允許自己被拋棄。”
周臻書被噎得半晌無語,良久才嘆息道:“是嗎?我說過那麼愚蠢的話嗎?”
喬舒點點頭,“我如果做錯事,也常常在事後覺得自己愚蠢。”
周臻書失笑,“喬舒,你真的跟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喬舒完全不一樣。我現在明白了,你從來沒有讓我看到過真實的你。”
喬舒搖搖頭,“不,是你沒有時間看,你從來沒有想過要看。”
周臻書舉手投降,“好了。”他的神色間有些懊惱,“我其實不擅長和女生鬥嘴,算你贏。”
秋日之夜,風有些過分沁涼,喬舒抱緊了雙臂,額前的頭髮長了,被風吹得凌亂。周臻書伸出手,輕輕爲她把亂髮撥至耳後,喬舒微眯了雙眼,有些迷失地看着他。
“我說真的,真心的。”周臻書溫柔地說。
喬舒的心軟下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肩頭,“噓,安靜點。”
紛亂的思緒在深邃的夜空下漸漸變得輕淺了。雖然知道明天定然還有許多瑣事在等待着自己,但一顆心變坦然了。無論悲喜,都可以承受。
一直至凌晨纔回城。
喬舒堅持要回自己家,周臻書只好把車開至樓下,臨走不放心,又叮囑:“明天要有事,記得給我電話。”
喬舒點點頭,衝他揮揮手,小跑着上樓。
安筱剛洗了澡,臉上正敷着面膜,乍看到她回來,吃了一驚,“咦,倦鳥歸巢?”
喬舒倒在沙發上,“功成身退。”
安筱湊近來,細細審視她的面孔,“分明春心蕩漾。”
喬舒苦笑,“我眼下哪有那個閒情雅緻。”她索性躺倒在沙發上,努努嘴,示意安筱也給自己敷張面膜,“今天被鬧這麼一出,我哥他們肯定沒法在家裡住了。喬楠那個脾氣,明天一準立馬去找房子。我還得安撫我媽……”
安筱安慰她:“先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會覺得,其實事情不是那麼糟。”
這便是所謂的經驗之談,哪有真正一帆風順的人生,哪有不起風浪的大海,不經歷艱難曲折,哪裡能看到最美的風光。
其實這道理,上小學時老師就已有教導。但總也及不上自己親身經歷、體會,才真正刻骨銘心。
安筱買了張純毛地毯,非常奢侈的純白色,囂張地佔去大半個客廳。喬舒泡了個澡,然後與安筱,一人睡地毯的一角。地毯柔軟溫暖,躺上去,頓覺自己也變得矜貴起來。
安筱在地板上擱只菸灰缸,以便隨時撣掉菸灰。
喬舒打個呵欠,“別抽太多煙,會老。”
她顧自睡去。
明明剛纔纔有睡過,此刻竟然也覺得睏倦之極。朦朧中聽到電視聲響,安筱在屋子裡輕輕走動,到最後,窗外好像下雨了。
呵,這個季節的N市,天氣總是變幻莫測。一轉眼,她與周臻書,離婚已滿一百天。
第二天喬舒起了個大早,簡單地做了早餐,給安筱留了份,自己胡亂塞了幾口,匆匆出門去。
給喬楠打電話,果不其然,喬楠說:“我正打算去看下房子。”
喬舒也不相勸,只說:“我陪你一塊去吧。有預定目標了沒?”
喬楠說:“嗯,昨晚臻書發了些資料至我信箱。好的小區也就那麼幾個,價格貴點也無所謂了,關鍵是要現房,精裝修更好,馬上就可以搬去入住。”
喬舒說:“要不要這麼急啊。”
喬楠苦笑,“今早媽纔給我打電話,劈頭蓋臉一頓好罵,你說我要不要回家去住?那還不得天天上演槍戰片。”
喬舒問:“嫂子呢,心情好點了沒?”
提到陳霖,喬楠好像就隱忍不住地歡喜起來,“她說隨我。她沒關係。”
喬舒不由得感嘆,喬楠愛她,不是沒有道理。這是個鬆弛有度的女人,胸中擁有無限智慧,知道進退,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硬。
喬舒問:“你真不介意她的過去?”
喬楠反問:“什麼樣的過去?一場失敗的戀愛?曾經愛過一個爛人?難道這不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嗎?百分之九十的人應該都經歷過。”
喬舒微微牽動嘴角。就是,喬舒不也曾被傷害過?摸爬滾打的那段日子,差點以爲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來,腳下的泥濘再也摒甩不開。
她說:“你在哪兒,我過去跟你會合。”
喬楠說:“我還在酒店,剛送你嫂子回房。你等着我好了,我過去接你。”
喬舒答應着,掛了電話。
昨晚才下過雨,城市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時值國慶長假,雖然時間還早,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比平時更顯熱鬧擁擠。
等了好一會兒喬楠纔來到。
車後座上扔着一堆的宣傳畫冊,無數美不勝收的樓盤昂然挺立其上。
喬舒驚呼一聲,“喲,動作真快。”
喬楠看她一眼,“周臻書一大早讓服務生送至客房。話說這小子,對你還真有點情意的。你們到底怎麼樣了?”
喬舒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說:“你還有這閒心?算了,先管好自己吧。那個搗亂的人,你心裡有數吧。”
喬楠沉默一會,說:“其實她一直給我打電話,要求與我複合。聲稱沒有我,寧可死。”
他對話筒裡那淒厲的聲音猶有心悸,“我貝朵兒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我不幸福,也決不會容許你們幸福……”
細回憶起來,那真是他無數豔遇中最平淡的一場。照例紙醉金迷的酒吧,一羣顛三倒四的朋友,年輕女孩們修長的腿,過分鮮豔的紅脣,故意擠出來的胸……
她很瘦。在燈光下看去,還略嫌黑了。但顯然有一對美好的胸,穿着簡單的小吊帶,那樣子分明沒穿內衣,但形狀完美。喬楠正是被這點所吸引,因此坐到她身邊。她和別的女孩很是不同,不擅風情,雙手一直交叉握在膝上。這讓喬楠覺得有趣。
他很紳士地邀請她喝酒,她連拒絕都不會。有別的男人涎着臉要來灌她,他自然而然地挺身而出,替她出頭。
就這麼簡單。
然後在酒店開了間房。酒店過於豪華,她甚至不安,囁嚅着說:“太破費了啊。”他順口回她:“遠遠還配不上你。”
他沒有覺得自己哪裡有錯。哪一個燈紅酒綠裡打滾的男人,不擅長這樣的打情罵俏。
但他沒想到的是,她是第一次。他有些驚訝,看到她因爲疼痛而蹙起的眉,緊咬着脣卻不肯作聲,他突然真正起了憐惜之意。他耐心地擁抱她良久,在她耳邊溫柔哄勸。
半夜裡他醒來,發現她蹲在牀邊,微笑且歡喜地盯着他看。那模樣逗得他興起,又把她抱到牀上,故意一翻死纏爛打的廝纏。
也就這樣了。
清晨他特意去ATM機取了一萬元,輕輕擱在桌上,她還在熟睡。他穿了衣服走,根本不曾想過會和她再有後續。
但漸漸地會在許多場合碰到她。更多的是在酒吧裡。她變得妖嬈美貌了,攬着男人的脖頸喝酒。
他有點吃驚,但並沒有探詢細節的興趣。對於他而言,那不過是一場與往常無異的露水情緣,得到快樂的並不僅只他一個人。而且,他給了她一萬元。
他沒有覺得自己無恥。相反,他覺得自己是仁厚的。
一直到她主動搭上話來,他才意識到,她的所作所爲其實是在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她甚至四處打聽他,在他有可能出沒的地方出沒,只爲遇上他。
然後就是她自以爲的殺手鐗—她有了他的孩子。
那又怎麼樣。更何況,事過境遷,誰知道那孩子是誰的。這話太操蛋了,但他不想因爲一個孩子而搞混自己的生活。他心硬如鐵,絕不會輕易爲一張處女膜和一個所謂的孩子放棄自己的立場。
呵,愛與不愛的差別原在於此。對於我們愛的,我們恨不得連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討她歡心;而我們不愛的,我們棄之如履。
第一站去的是一個新開發的小區,地處城中新開發區,交通便利,名字很好聽,“香榭裡花園”。小區的大門設計得大氣又典雅,喬舒一看就覺得喜歡,忍不住驚歎一聲,“呀,我也好想買套房子。”
喬楠笑笑,“成,咱倆一人買一套。你哥送你。”
喬舒也笑,“幫我付個首付,我自己供。”
喬楠說:“真喜歡這裡?”
車子開進小區,停在售樓部前。開發商顯然頗具實力,售樓部建得美輪美奐,四周的景觀也讓人心生嚮往。
喬舒深吸口氣,“嗯,真的。交通也方便,附近就是新開發區的商業中心區,購物逛街都方便。這種地方,應該不便宜吧。”
喬楠說:“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啊。你去跟售樓小姐報一下週臻書的名號,立馬對你態度要好N倍。”他伸出手來揉揉喬舒的頭髮,“唉,這個妹子,就是不太有心眼。這是你家產業,你都不知道?”
喬舒張大了嘴,“啊?周臻書有投資做房產嗎?”
喬楠點點頭,“他答應給我最優惠價。這裡市值9000元一平米。”
喬舒呵一聲,“看來我對他,瞭解的真正少。”
她對物質的要求向來不算高,豐衣足食便足夠好,雖然小時候家裡並不寬裕,甚至還可以說完全是拮据着過來的,但即便這樣,也並沒有激發她對物質的嚮往和過分奢望。用安筱的話來說:“這丫頭,就純感情動物。不用送她一百萬,假裝深情地跟她說句我想你,她就完全投降。”
年輕的時候還是很以爲豪的。這年頭,把感情擱在金錢之前的女孩不多了。
但如今才覺得,原來最可靠是RMB。風吹雨打,愛人的懷抱不一定爲自己敞開,但金錢一定可以令自己找到棲身之處。
售樓部裡看房的人不少,聽說一週前二期第一批纔剛開盤,銷售場面很是火暴,推出的房源全部售罄。這些天來的人都是詢問第二批開盤時間的,交預約金的人挺多,售樓小姐忙得不可開交。
喬楠說:“咱們就直接去看房子吧。”
喬舒懷疑地說:“不是沒房了嗎?”
喬楠微微一笑,“難道你沒聽說過,所謂捂盤?房子肯定有。而且咱們看的是現房。”
喬舒似懂非懂,“噢,那誰帶咱們去?”
喬楠雙手插在褲袋裡,神態悠閒地說:“我妹夫自有安排。”
稍臾,一位身着工作服的年輕女孩走了過來,很禮貌地微微躬身,“您好,請問是喬楠喬先生嗎?”
喬楠勝利地看了喬舒一眼,也禮貌地回以一躬身,“正是。”
女孩伸手示意,“請跟我來。”
整個小區綠樹掩映,到處小橋流水,倒與周臻書住的地方有異曲同工之處。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深處擱着各種異石,某些石頭裡置放着小小喇叭,細細碎碎的音樂隨着人們的腳步逶迤綿延。
要看的房子就在距離小區會所不遠處,位置可謂得天獨厚,看得出來,裝修得也很費心思。女孩微笑着說:“不用我多介紹,兩位就可以看出來房子到底怎麼樣了。”
喬舒卻說:“我一個人住,小戶型即可。”
女孩微笑,“我們的小戶型也設計得很貼心的。待會我們就過去看。”
看足整整一上午,算是滿意而歸。
喬舒問:“周臻書賣給你多少錢?”
喬楠狡猾地回答:“要你管。”
房子定下來,他心情大好。只要稍事收拾,過兩天即可入住。
喬舒最後挑的並非精裝修房,她堅持要毛壞,決定按照自己的心思來裝修房子。
喬楠只好說:“裝修公司定好了就告訴我。”
喬舒說:“先請我吃飯吧。”
喬楠道:“我要趕回去看你嫂子。已經足足一萬五千秒沒看到她人了。”
喬舒頓時作嘔吐狀,“哎喲,我的媽,風流浪子裝情聖,還真不是一般地讓人噁心。”
喬楠笑吟吟地道:“在哪兒放你下去?”
喬舒恨,“這個重色輕友的東西!”她沒好氣地嚷,“前面下!哼!”
她氣哼哼地去巴黎春天。
小韋和小潘一看到她,幾乎是驚喜地一塊撲了過來,“哎呀,舒舒姐!”
喬舒被她倆的熱情給弄懵了,笑道:“不是吧,這麼愛我?”
兩個女孩異口同聲:“這都幾天不見你了啊,想死你了。”
喬舒輕哼一聲,打起了官腔,“最近的生意怎麼樣啊?”
小韋趕緊跑去拿賬簿,“生意啊,那是蒸蒸日上啊。你快來看!”
喬舒又再輕哼兩聲,“看,是真想我嗎?是想念那點人民幣了吧。”
小韋笑,“喲,俗話說,近墨者黑,我們都跟舒舒姐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怎麼可能那麼俗氣地,天天只想着錢呢。”
喬舒終於大笑,“好啦好啦,今天的午飯我請!吃什麼悉聽尊便!你們倆快去吧,老闆娘負責看櫃檯!”
小韋和小潘頓時歡呼起來,互相擠挨着下樓去。
喬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眼看着眼前琳琅滿目的奼紫嫣紅,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道江敏和樊越怎麼樣了。
這段日子喬舒一直也沒時間上網,不知道樊越有否發現自己已被喬舒拉黑。現在想來委實有些幼稚,人各有志,她不應該強求他。
她隨手打開電腦。
發現樊越一連發來了好幾個加友請求。驗證消息只有一句話:死皮賴臉都要加上!
她心裡一鬆,立刻通過了他的請求。
他的私生活與她無關。至少作爲她的朋友,他並未失職。
心裡的糾結散去,她頓覺一種隱約的小歡喜。她有點自嘲,始終是個不懂得再多要求的人哪。
一直坐到午後三點,漸漸覺得疲倦,於是起身打算回家午睡一會兒,手機響起來,安筱說:“舒舒,陪我去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