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點,再快一點,否則就要趕不及了。
北岸,肯的身影穿梭於大雪之中,急行直走。他不住地向着鏡湖遠眺,似乎是在找尋着什麼。終於,當遠處湖面閃過一點熒光時,他緊皺的眉頭展開了,眼睛也隨之一亮。
嗯,今天的距離還算很近,就這樣過去吧。
思量着,肯徑直朝湖邊走去了,然後微微動了動手指,前方的湖面上就結出一條冰路來,直達遠處的光點。他沉重地嘆了口氣,回首望向背後的伊哥斯帕大陸,無言。於是又轉了回來,開始踏上那條冰道離開,可是……
砰!!
咔……咔咔咔……
隨着一擊流火襲來,鏡湖上的冰道瞬間崩塌破碎,沉入湖水中消失不見了。肯連連退了幾步,猛地劃出一柄長戟護於胸前,隨時備戰。漫天熒光的北岸邊空曠寂靜,沒有一個人影。然後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伴隨兩道微光,肯的前方赫然出現兩個人,同樣手持法器,神色凝重地與他對峙上了。
“‘鏡湖上的膿瘡’,最近三年出現的小問題,整個伊哥斯帕裡唯一的防禦漏洞,每兩個冬天裡就會出現幾次。是我們三人一起發現的,名字還是黎取的,我們曾經一道偷溜出去過幾次呀。這些……你都還記得嗎?肯。”
阿卡魯斯的聲音虛無縹緲,像那些戈明婭寶石一樣的輕,讓這個夜晚變得更加寧靜,也更加寂寞了……
一瞬間,肯的臉似乎抽搐了一下。可是在下一秒鐘,他的臉又恢復了冰冷無情,然後他擡起長戟來指向阿卡魯斯和里歐冷冷地說:“走開,我不想在這裡殺人,不要逼我。”
“噢?不在伊哥斯帕裡殺人嗎?可是你現在要離開,應該是已經完成‘重生禮’了吧?那……不就是得要殺人嗎?肯你從來都不喜歡說實話呀,從我們認識起就這樣,一直都很樂於糊弄人的,呵呵呵……”
阿卡魯斯輕笑地說着,但眼裡,卻充滿了悲傷與寂寞……
“你果然是準備好了的,居然連身上的氣味都除去了,爲的就是不讓我找到你,妨礙你做事吧?呵呵呵……哎呀,想不到啊,那個曾經風風火火的暴躁小子竟成了琉璃島的劊子手,隱都的叛徒。雖然隱都裡都傳遍了,說你出賣了大家,投靠了復仇王子。可我……居然還是不願相信這一切,還是選擇相信你,然後義無反顧的幫你藏在伊哥斯帕裡,只希望依格那提亞斯大人看了我們的密信能夠保全你的性命,沉冤昭雪。可最後……我卻成了琉璃島密使的幫兇,助你完成了使命……”
“阿卡!我……”
“怎麼?有話要說?那麼就解釋一下索克蘭堡的通緝令吧。就在剛纔,我已經聽菲利克斯說了。你們那個清理團裡有人的魂魄被召了回來,然後便說出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而你,肯,居然在全團苦苦支撐一夜後將所有人用生命守護的棘紋章拱手送給了黑特爾,也就導致了最後全團人被滅——啊,當然,那得要除了你。你還好好地活着呀,而且還成了琉璃島的密使,專門用以潛入隱都替復仇者完成困難任務的密使!叛徒!!”
阿卡魯斯說着已經怒不可遏,“啪”地一聲將長鞭抽向了肯,直打得地面轟鳴,生生震出一道裂縫來。
“阿卡!”
肯及時地躲閃開來,站在冰冷的湖水裡滿臉漲紅。他睜大了那雙明亮的眼睛欲言又止,可是在片刻的停頓過後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恨恨地別過頭去,不再看阿卡魯斯的臉了。
“怎麼?說話呀,你不是一向很能說的嘛,連死的都能給你說活過來,還有什麼是你辯駁不了的。肯……肯……肯!說話!!!”
啪!
又是一記響鞭,打得湖水四濺,嘩啦啦的撒了一地。而肯依然只是躲閃着,沒有回答也不肯出手還半招。旁邊的里歐見狀拉住了阿卡魯斯,然後轉過頭來,不解而又憤懣地對肯喊道:“肯,你有什麼苦衷嗎?有什麼事先說出來啊,大家會幫着你解決掉的。即使像我沒有阿卡魯斯這麼瞭解你的人也無法相信,你不是那種人啊,不會做出背叛隱都的事的。到底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恐怕連天上的黎看了也……”
“別說了!黎沒有死!他不會死的!不會死!”
終於,肯不可抑制地吼了起來,身子劇烈顫抖,眼神也變得狂亂、悲傷而迷茫。
“黎……黎不會死的。那個人答應了要救黎,他說過的,他辦得到……”
“肯?……”
“是!我是叛徒!出賣了棘紋章,害死了所有人!可是……可是你們根本不知道當時的情況!當時我們的失敗已經是既定事實了!堅持了那麼久,死了那麼多人……防禦根本撐不了半個時辰就會被突破的,而棘紋章……同樣會落入他們的手裡。所以……我接受他的邀請了:交出棘紋章,投靠琉璃島,然後……他便幫我救回黎,從死亡的國度裡把他重新帶回來……我沒有想到他會殺掉所有人的!沒想到!我以爲他們只要拿了棘紋章就會走了,他們的目標只是棘紋章而已,僅此而已……可是那個混蛋……那個魔鬼……卻說什麼協議裡面沒有提及要保全其他人的性命,只說答應帶回黎而已。所以……所以他有權按照自己的喜好奪走那些人的生命,僅僅只是喜好而已……該死,該死的!嗚……嗚……”
空氣中忽然充滿了壓抑的氣息,合着肯低低的抽泣聲,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望着悲慟的肯,里歐一時也只能默然無語,而阿卡魯斯則更爲沉靜,默默地站在那裡,連呼吸也彷彿是停止的。肯拭去淚水望向遠處,隱隱的熒光還在閃爍着,卻又似乎暗了不少。他揉揉鼻子深吸了幾口氣,然後低頭思索片刻,像是作最後道別一般的認真看着那兩人說:“強大起來吧,現在的局勢已經很緊張了,雖然呆在這片伊哥斯帕樂園裡你們是體會不到的……琉璃島比以前更強大了,因爲有那個人,那個比魔鬼更狠毒的人在掌控着它——黑特爾——他已經取得了琉璃島的一大半實權,取代他的父親掌管王國,而且行動更直接、更大膽。另外,現在琉璃島和隱都都在面臨着一個同樣的巨大威脅——魔法防禦工事的全面崩潰。看到那個‘鏡湖上的膿瘡’了嗎?像這樣的防禦缺陷不僅在伊哥斯帕裡有,在隱都、琉璃島的其他各個地方都有,而且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最終形成整個疆域內魔法防禦工事全面崩潰的災難局面。到那時,任何魔物和異獸想要進攻隱都和琉璃島自然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而這一切災難發生的根源便在於——神樹正在衰亡,神樹快要死了。”
“什麼?!”
里歐驚駭地直起了身子來,而阿卡魯斯,仍然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你們知道,隱都和琉璃島的龐大防禦系統都是基於神樹的力量纔會如此完美的,要是沒有了神樹,誰也不敢保證僅憑魔法師的能力便能護衛起廣袤的土地和建築物,還有族人,數以萬計的族人……而在這一件事上,隱都的危險隱患更大。因爲隱都的面積比琉璃島大,又是建在冰原之上的,要是沒有了神樹的防禦系統,恐怕這片大陸馬上就會恢復冰天雪地的原貌,無法生存。這些都是我從復仇者嘴裡聽來的,也不知道爲什麼,索克蘭堡的人對此倒是無動於衷的,一點也不急於補救潛在的危險,甚至於否認神樹的衰亡,否認危險的存在……琉璃島已經在着手尋找卡亞那境內的神樹了,據說那一枝樹椏纔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有了它,便能挽救現在正衰亡的神樹,讓琉璃島重新回到絕對的安全之中。去告訴更多的人吧,希望能幫到一點忙。我真擔心有一天隱都崩潰了,而琉璃島卻更加的強大,到時候奧拉夫當年的誓言便勢必會實現,‘滅人族,毀隱都,獨霸天下’……我走了,你們保重。”
“什麼?喂,肯……”
啪!
不等里歐的話說完,阿卡魯斯的鞭子已經飛身出去,死死地將肯纏住了。阿卡魯斯擡起頭來,死死地瞪着肯,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早已佈滿血絲,就像野獸一樣閃動光芒,盛怒不息。
“走?哼……你都幹了那麼多糊塗事了,還要到哪裡去?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給我留在這裡!!”
他說着又緊了緊鞭子,準備把肯拖過來了。
“不!我必須走!必須!!”
肯跟着也吼了起來,同時身體微微泛光,居然抵住了阿卡魯斯的力量繼續站着原地,紋絲不動。
“黎還在琉璃島呢,黑特爾答應過要救活他的!在這之前,我必須回到琉璃島去,必須做一個復仇者!”
“救活黎?”阿卡魯斯一愣,目光迷茫了,“黎?哼……哼哼……你開什麼玩笑?連我都知道黎已經死了,已經被你們埋掉了,請問還有誰、還要用怎樣去救活一個已經死透了的人呢?!肯!”
“不!不!可以的!我看見了!那些宿主們有很奇特的法術,他們可以辦到的!”
“那只是騙術而已,他騙你的。清醒一點吧!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超越生死的,即使是魔法也不行,不可能的!!”
“不!不!可能的,可能……咳……不不,阿卡魯斯,你不明白,他可以的,他真的可以……”
肯無力地搖起了頭來,開始像虛脫一般的喃喃爭辯着,連嗓子也有些沙啞了。他轉過頭去望向遠處,湖面的熒光更微弱了,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不能再耗下去了……肯默唸着,然後他打起精神來,掙扎着用手在長袍裡摸索着什麼,一面頹然地望着阿卡魯斯說:“好吧,阿卡,就算他是騙我的,那又怎麼樣呢?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出賣隱都了,成了一個背叛者……我會進入琉璃島,然後親手殺了他的,黑特爾……就像他殺死我那七名同伴一樣,慢慢的,慢慢的折磨而死……但在這之前,我還是願意抱着一線希望,期待着黎的歸來。我……實在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不明白,看着情甚兄弟的人慢慢死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而且,他還是爲了救我而死的,爲了我……我就那樣抱着他,看着他喘息,抽搐,睡去……他的生命就這樣從我手中流逝,永遠也無法找回來……別了,阿卡魯斯,下一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
“肯!你……啊!!”
突然一片白光亮起,阿卡魯斯的長鞭就那樣被肯震開了,不費吹灰之力。鏡湖上,肯的手裡握着一根銀白的樹枝,像是一件聖器般光芒萬丈。借用這枝條的力量,肯輕易的就將整個湖面都凍住了,然後疾步起身,準備朝那個防禦漏洞趕去。見肯就要離開,阿卡魯斯哪裡肯死心。今日一別恐怕就是永別,不要說世事多變,就是那個復仇王子聽說就很反覆無常,要是他哪天又突然改了主意,那肯豈不是……
不能讓那種事發生!一定得把他留下!!
不敢再往下多想,阿卡魯斯咬着牙進攻了。而肯,發現了身後的一陣殺氣,慌忙轉回身來。然後他連連向後退去,一面驚恐莫名地對着那兩人喊:“躲開!快躲開!不要攻擊我!現在我手上可是有……”
轟!!
一聲巨響雷動,驚天震地。遼闊的鏡湖上猛然爆發出一個耀眼的光團,將整個北岸都照亮了,恍若白晝。
夜,還在繼續。
*** *** ***
“哈黎安?哈黎安?現在好些了嗎?別害怕。我在這裡,在這裡的……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完全好了,再像以前那樣,看書、試煉、到湖畔去燃篝火,整整一晚上……”
月殿外,冷風獵獵,黑影纏繞。所有的光線和溫度都在這裡消失了,只化爲無盡的寒冷,盤旋着被吸進一個巨大的黑色旋風之中,消失無痕。在這片荒涼的空地上,旋風的源頭處隱隱傳着說話聲。那個女孩正抱着一個怪物喃喃着,就像唸誦古老的故事一般輕緩,娓娓道來。
“哈黎安,還記得上個月你教比約火咒嗎?那個大笨蛋又把自己燒了,幸虧我們在,纔沒變成一個禿子,哈哈哈……”
“比……約?”
耳畔忽然傳來了兩個模糊的音節,令安吉不禁爲之一振。她立即拍了拍哈黎安的背,然後語調輕快地繼續說:“對!比約!就是你帶來的那個半獸人妖奴呀,又高又大的那個。你對比約真的很好呢,即使大家都說他笨,說他沒用,可是你仍然像對待親人一樣的對待他,是因爲自己也是妖奴嗎?呵呵……你要堅強起來呀,要是你走了,比約可就沒人照顧了……”
“堅……強……”
“嗯,堅強。你要堅強起來,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好起來,好起來……嗎?”
已經過了多久了?一刻鐘?半個時辰?
該死!
我好像覺得過了幾百年一樣,爲什麼還沒有人來?還沒有人來幫忙?難道,都已經喝醉了嗎?那些守衛呢?
可惡啊……
安吉忿忿地思索着,爲哈黎安的情況擔心不已。但隨即她又想到若是哈黎安以現在的姿態出現在守衛面前,會不會被當場擊斃呢?心裡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於是不再糾結於守衛觀察力的問題,繼續專注於哈黎安,慢慢地安撫了。
自從肯將那團魂魄一樣的物質從哈黎安的身體裡提走以後,哈黎安就變了個人了。他的眼睛變得血紅,整個眼眶中都盈滿了血一般的顏色,而皮膚則瞬間蒼白,整個身體上都佈滿了青色的紋理,就像是那個魘獸印記在瀰漫開來一樣,令哈黎安的樣子極爲可怖,幾乎成了一個怪物。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是一味地跪在原地嗚咽着,彷彿極爲痛苦似的抓着全身,弄得自己遍體鱗傷。見哈黎安都快把自己撕碎了,安吉慌忙跑了過去,胡亂地掰着他的手臂制止着,不讓他再繼續傷害自己。然後當他們相互依偎住時,哈黎安漸漸安靜下來了。他開始靠在安吉的肩上哭泣,像一個孩子般的軟弱、無助、虛弱地顫抖,令安吉不住地撫着他的背。不敢太快,也不敢太重,就像害怕驚動這脆弱的靈魂一樣輕輕安撫着,一直跪在地上相擁撫慰。
“哈黎安?”
“安……吉……”
“啊!哈黎安,你記得我了嗎?對,我是安吉,安吉!”
說來也奇怪,當安吉嘗試着和他說話開始,哈黎安也更爲平靜了。他慢慢停止了哭泣,然後磕磕巴巴地重複着安吉的話,或者是回答。而當他說出第一句自主的語句時,安吉分明看到在哈黎安的脖子處,他的皮膚淡去了青色紋理,漸漸恢復爲之前的正常模樣。
我能救他!我能救他!
振奮地鼓勵着自己,安吉繼續和哈黎安說話,喚回他的意識。四周圍繞着他們的黑色旋風更猛烈了,可是她沒有注意,也無心去留意。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些風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只是一心關注着哈黎安。慢慢的,哈黎安的皮膚越來越正常了,開始出現了淡淡的血色。安吉心中驚喜,於是更努力地迴應哈黎安的話語,期盼奇蹟出現。
戈明婭寶石?對,碰到戈明婭寶石了呢。
今天是奇蹟之夜!奇蹟……
“安吉……謝謝你,陪我走過最後一程……”
嗯?
忽然聽到這句話,安吉的心中浮上一絲不祥的陰影,但隨即她又拍了拍哈黎安,語氣輕快地說:“嘿!你在說什麼呀,你不是都快好了嗎?別說傻話,肯根本就是傷害你,你不會……”
“我要死了,安吉,我……躲不過了……”
“哈黎安?”
“ ‘聖魂’的毒素已經侵入太深,我知道的……只要不把它拿出來,我起碼還可以再撐上十年的,可現在……既然他已經抽走,祖神深層的憤怒被激醒了。我的人族血脈與魘獸血統無法保持平衡,只能任由魘獸的力量在我身體裡破壞,耗盡我生命的一分一毫。”
“哈黎安……哈黎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你已經要好了呀,你現在不就和平常一樣嗎,一樣的好……”
安吉說着就要推開哈黎安,準備正面與他交談。可是哈黎安卻更用力的抱住了她,一面顫着嗓音低沉地說:“不要看!不要看……我的臉……每個宿主的最後都是這樣的,痛苦而悽慘。我們不是被別的什麼毀了的,而是被體內祖神的憤怒所殺死的。當那些憤怒被喚醒時,它會毀掉一切的,萬劫不復。我希望你不會走到這一天,或者說……我希望在那之前已經解除了祖神們的怨恨,那樣,大家就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了……”
“哈黎安?”
祖神,古精靈,自由。
“哈黎安!這些都是可以的,都是……”
安吉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準備告訴他,可此時,哈黎安卻變了。他的皮膚開始發黑,聲音忽然沉得壓抑,拖着長長的尾音繼續喃喃着一些模糊的話語,令安吉從心底感到恐慌。
“我……不適合做宿主呢……我不需要什麼強大的……力量……只想過一些平凡的生活而已……只要……守着我的母親……妹妹……當一個普通的樵夫……人類……平凡地活下去……我……也真該死呢……抹殺了哈黎安的靈魂……借用他的身體進入伊哥斯帕……我……不是一個好人……該死……該死……”
“哈黎安?哈……”
“安吉……小心……古精靈出賣自己給琉璃島時……便立下了契約……所有的族人……必須爲奴……違抗者……殺無赦……殺……”
“哈黎安!你堅持下去啊!我已經和西卡做到了,可以給你們自由!所有人的自由!哈黎……”
安吉說着已經推開了他,正對哈黎安的臉了。可是當她看見那張臉時,即使只是在昏暗之中也被狠狠地怔住了。那是一張魔鬼的臉龐,臉龐之上已經沒了五官,只有無數黑色的痂遍佈四處,層疊交錯。那些痂殼在隱隱中發着幽幽藍光,映得周遭的一切更加的森冷。安吉被驚得一退,隨即又發現哈黎安的全身皮膚都變成了那樣,一雙腿更是沒了形狀,只是像爛泥一般堆着地上,斜斜的撐着他快要傾倒的身子。
“哈黎……安?啊!”
哈黎安突然一把抓住了安吉的肩,然後用一陣低得幾乎發不出聲的嗓音低啞地嘶吼着。
“走……快走……我不想……毀了你……走啊……啊……啊……不——你不能走……陪我……下地獄吧……陪我一起……下地獄……哈……哈哈哈……陪,唔……安吉……走……快一點……快……”
“哈黎安……哈黎安……”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怪異,那個惡鬼一般的人就這樣緊緊抓着安吉的肩,反覆無常地說着話,說着那些完全相反的話。周圍,旋風在呼嘯着,世界是模糊的。肩頭開始傳來痛楚感了,哈黎安的手太用力,已經不覺穿過她的皮膚,刺出鮮血來。安吉無法離開,也無力離開,只能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任憑眼淚滑過臉龐也沒有察覺。曾經溫文博學的哈黎安還在嗎?可是他已經變了模樣,沒人能認得出了。他的那些遊歷世界的偉大夢想始終是無法成真,而做一個普通樵夫的小小夢想也是無力實現的。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麼的無力呢?如果當初阻止了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爲什麼不可以控制魘獸……爲什麼要被他們控制,爲什麼……我……
我……
“啊!”
突然,哈黎安一直死死抓住她的手鬆開了,然後猛地抵在了她的胸口,像是費盡了全部力氣似的啞啞地吼了起來。
“走……你走……不……別走……跟我一起……死……殺了你……啊……走……走吧!!!”
呼!!
一陣風起,安吉輕輕飄動了。然後她眼前一黑,看不見月殿的土地,看不見風,也看不見那個怪物了。
哈黎安……
*** *** ***
砰!
“哇……威德,你在幹什麼,用得這麼對待它嗎?它只是一隻可憐的、易碎的水晶杯而已,哈哈哈哈……”
米榭蘿大殿裡,悠揚的樂曲還在鳴奏着,婉轉悅耳。魔法導師們幾乎都離席了,留下來的也大多半醉了,所以大廳裡的學徒也放縱了起來,開始肆無忌憚地喝酒、玩樂,還有人唱歌、跳舞的。
角落裡四年級學徒的席位間只剩兩人了。加布雷透過還剩半杯的紅酒微迷着眼看威德,桌子上破碎的水晶片仍在搖晃着,似乎在向人傾述它那不幸的夭亡。威德扯過方巾擦拭身上的酒滴,一面略微不平地爲自己申辯道:“不是我弄破的,我就只是端着它而已。它就這麼……自己碎掉了,我哪裡知道是怎麼回事。改天得建議他們把酒器都換換,這伊哥斯帕裡的酒器也太陳舊了,萬一傷着人怎麼辦,真是的……”
他擦過衣服將方巾扔到一邊了,然後發現旁邊的加布雷正在大口的灌酒,便一把奪過酒杯,微慍地責備道:“喂!加布雷!少喝點。明明酒量很差還硬撐,我可不想待會拖個酒鬼吐我一身……”
“呵呵呵……放心,不會的……我還有我的妖奴呢,他纔不會嫌棄我吐他一身,一定會盡忠職守地將我服侍好,完全沒有怨言的,嘿嘿嘿嘿……啊,說起來倒是某人馬上就沒有妖奴了,不能再喝醉了喲,沒人管。唔……她是明天就走嗎?怎麼這麼突然,好像住店似的,說走就走呀……”
“嗯……哎?加布雷!叫你別喝了!你……”
見加布雷趁自己不注意又提起一個酒瓶喝了起來,威德一把又奪過了酒瓶,放得遠遠的不許加布雷碰了。他跟着又沉默了起來,隨即拍了拍加布雷,頗爲認真地說:“喂,小子,跟你說的事記住了沒有?等會回去就幫我拿啊,必須。不然等明天你這個醉鬼又要睡到太陽落山了,連比多奇魔咒的響聲都驚不醒的。”
“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錢嘛,有多少給你就是了,用得着這麼婆婆媽媽的嗎?好像沒見過錢似的……”
“你……誰沒見過錢啊?我之後會還你的,臭小子……喂,你還是先把鑰匙交代了吧,不然呆會睡着了我找誰去開鎖啊……”
“哎呀,就在身上的嘛,大不了你呆會搜身啦!”
加布雷不耐煩地打開了威德的手,然後定定地瞪了他好一會,噗嗤一聲笑開了。他襯着頭,上下打量着威德的臉意味深長地說:“我說……威德大少爺,你留着的那點錢也算是很夠用了吧,用得着還找我借呀?還真打算把人家的一輩子都安排完嗎?安排完了今後的去處又來安排生計問題,呵呵……你不累的啊?”
“給我閉嘴!酒鬼。”
威德忿忿地用一塊糕點塞住了加布雷的嘴,不想再聽他囉哩叭嗦了。這個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優秀生一喝了酒就變了副德行,不禁讓威德對諾斯威沃醉酒都產生了無盡的遐想。他望着遠處狂舞的人羣發起了呆來,一面像是辯解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了起來:“我也沒想找你借錢的,只是事情太突然了,我沒法準備啊,多拿一點總歸是好的。那個傢伙,還不知道出去了要怎麼生活呢……而且天真的可以,不要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啊……”
“哈哈哈哈……這你就別管了。那是她的事,以後的道路怎麼樣都得她自己去走了,你們兩個從此是分道揚鑣,互不相干的,明白?有這份閒心還不如想想怎麼陪雪黎,你今天晚上的表現可不好喲,一直陰沉沉地,害得人家都另選舞伴了。喏,就在那邊呀。要不要過去呢?位子我來守就好。”
“哼,你守?我還離開桌子你都該倒下了吧,還你守呢……行啦,時間也差不多了,等雪黎跳完這曲就走吧,回去了……喂,加布雷,不要又去拖別人的酒瓶子,漂浮咒可不是用來讓你偷酒喝的,加布雷!”
當威德終於把加布雷按在椅子上時,燈光暗下了。大廳裡忽然響起了舒緩的樂曲,像是月光的溫柔一般令人心情沉醉。舞池裡的人們開始翩翩起舞,而威德也在一瞬間愣住了。這曲如此優美的旋律竟是熟悉的《情詩》,而在這樣一個場合這樣的夜裡讓他不禁煩躁,連心情也似乎壞了起來。所以當加布雷再次拉着他開扯那個話題時,威德的語氣都跟着變重,態度也出乎意料的惡劣。
“哇……威德,我只不過是提了下安吉的名字而已嘛,用得着這麼大火氣嗎?”
“名字?!你只是提了下名字而已?!呵……什麼叫我情緒低落都是跟安吉要走有關?我最近試煉很累好不好!而且那些奇怪的病痛老是纏着我,煩都要被煩死了!加布雷,你什麼時候也被艾力克傳染了?老是喜歡把我和那檔子事扯在一起。我只是一個正常的異人而已,沒有奇怪的想法!對於安吉更是出於朋友的關心,而不是你們所謂的那種什麼感情!再說我現在還有雪黎呢,你們……你們……難道不覺得無聊嗎?要是雪黎聽了會怎麼想?你就不能考慮下她的感受嗎?加布雷!”
“噢噢……冷靜,冷靜。其實我真的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抒發下跟了你四年的妖奴要走有些傷感而已。你不傷感的嗎?我倒是有些傷感的,呵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學會體貼人了,也很認真地對待與雪黎的感情,我瞭解。所以纔要更加提醒你這一點嘛,以防你試煉得太認真又變回原來的沒心沒肺樣了,再傷一次人,哈哈哈哈……”
“你……好了好了,走吧。新年晚會年年如此的,無聊死了。你在這裡等着,我去叫下雪黎。”
威德憤懣地搖搖頭站起來了,隨即便向雪黎的方向走去,準備叫她離開。這時身後的加布雷又開口了。帶着微醉的口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輕聲喃喃道:“正常的異人啊……呵呵……那麼她要是不是螢,哪怕就是一個人類,你……還會說不是那種感情嗎?威德?”
喧鬧的大廳中,加布雷的聲音很微弱,但卻足以驚動威德了。他默然地轉過身來看着加布雷,久久不語。然後就在他開口回答之前,大門的方向忽然傳來了喧鬧聲,跟着就是一道青色雲煙飛了進來,“簌”地落在大廳中央喊開了。
“布伯!布伯先生在哪裡?!我家主人受傷了,里歐!啊……還有阿卡魯斯!他們兩人都受了重傷!麻煩您趕開去看看吧!!快一點!”
殿堂裡頓時炸開了鍋,人們紛紛議論了起來。這時不知是誰反應了過來,頗爲奇怪地盯着那妖奴發問了。
“她的主人?里歐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螢的妖奴了?他……不是個窮小子嗎?”
“啊?”
“嗯?”
*** *** ***
妖奴樓,寧靜無聲。
舍農坐在沒人的底樓大廳裡,望着窗外的雪花發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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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明婭寶石呀……奇蹟的象徵。
啊……
那它能不能帶給我奇蹟,讓她繼續留下來呢?
呵呵……
他發呆似的傻笑着,隨即又低下了頭,望着手裡的鮮花沉默了。
想用好多好多的花草裝點屋子,她是這樣期待的吧?只是我從來都沒有做過,也沒有勇氣去做,將來更沒有機會做了……
唉……
沉重的嘆息聲似乎在房間裡迴盪開了回聲,讓整棟大樓的寂寞也顯得更明瞭。已經等了很久了,從他在整個米榭蘿大殿裡都找不到安吉開始,他便飛奔回到妖奴樓裡等她。她總是要回來的吧……如此想着,便安心了。然後繼續坐在大廳中靜靜地等待,一遍又一遍地默唸那些話語,那些他想說卻又不敢說的話語……
砰!
忽然一聲悶響,外面傳來了聲音。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見雪地裡有人出現了。懷着滿腹的疑慮,舍農快步走出去,打算看個究竟。他慢慢走得近了,然後猛然發現那個身影竟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令他百轉千回。
“安吉?!”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加緊了幾步,一面疑惑着安吉那纖柔的身影爲何看來如此虛弱,並且是搖晃着從地上站起來。
“安吉?你還好嗎?出什麼事了嗎?”
“我嗎?我很……”
最後一個“好”還沒有說出來,安吉停住了。她忽然聽到了水滴聲,感覺胸口一陣異樣,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撕咬一般奇痛莫名。然後她低下頭,怔怔地看向自己。在那片雪花的皎潔光芒之中,她分明看到一片陰影正浸在胸口,滴着水珠,慢慢擴散。有水的聲音在鳴動,漸漸的越來越響,越涌越急……
這是哈黎安留給我的吧……臨別的……禮物?
她擡頭望向前方,喘息着,艱難地呼吸每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她倒下了,只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便重重跌倒在舍農眼前,失去意識。
“我……不好……”
“安吉?!不——!!!”
舍農撕心裂肺地大叫了起來,跟着狂奔過去,想要抱起安吉。可是一陣風吹來,塵土飛揚,迅速凝結成形擋在他的面前了。
“退後!退後!不要靠近她!不可以碰她!從現在起……任何人……都不準再碰她!”
雪地上,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動,伴隨細微的水流聲慢慢渲染開來,像是一朵巨大的梅花綻放於白雪之中,妖嬈刺眼。
安吉躺在花朵中,仿若熟睡一般地靜靜躺着,寧靜而安詳。任憑胸中鮮血噴涌,已經沒有任何痛苦……
我聽見……生命流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