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的“地”字號大牢裡, 有幾個隱秘的小房間,從外表看來跟其他的牢房無異,只有進去過的人才知道, 那裡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簡陋的土牆把這裡圍得密不透風, 只有一個小小的出入口給人透氣, 幾口粗大的火盆日夜不停地燃燒着, 炙烤出地獄一般滾燙的煉爐。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刑具, 鋒利的鐵刃泛散着猙獰的光,像野獸的牙齒準備啃噬光鮮的□□。
被押來這裡受刑的,不是十惡不赦的罪犯, 也不是被判斬首的囚徒,而是那些尚有利用價值, 用來套取情報的奸細, 級別越高, 會被伺候得越細緻。在他們說出敵人想要的東西之前,身體會被這些刑具一遍又一遍地摧殘□□, 直至變成一灘爛泥。
帶着細鉤的鞭子每次落下,都要撕開一大塊皮肉,鮮血飛濺而出,條條血痕濺染着混黃的牆壁。
錦冷冷地承受着向他飛來的黑鞭,彷彿它抽打的不是自己, 他在心裡默默地數數, 祈求下一鞭下來的時候, 他的靈魂就此離開□□, 飛往另一個國度去……
不知過了多久, 鞭子突然停了,行刑的人氣喘吁吁, 扔下鞭子大罵:“媽的!抽了大半天,就像抽一條死屍一樣,哼都不哼一聲,敢情是死了?”
“不會吧,還沒套出點東西來,上面不好交代呀。”
兩人當下走過去,犯人低垂着頭,不知是生是死,探了探他的氣息,已經接近消無,卻還是感覺得到。
“孃的,詐死!”
其中一個氣急敗壞,拎起一木桶辣椒水,朝錦潑了過去,在一陣火燒般的劇痛中,他痙攣着張開了眼睛,低低地喘着氣。
“沒想到這小白臉還真挺得住,看來光用鞭子是翹不開他嘴巴的。我用針把幾個活命的大穴制住,讓他多挺幾個時辰,你去把牆上的夾具拿下來,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他的嘴巴硬!”
錦迷迷糊糊地,聽得不是很清,只看見一個矮個子的小丑走過來向他施針,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從牆上取下了一副鐵夾走到跟前,解開了他左臂上的繩索,把他的手臂夾在鐵片的中央。
“呵呵,小子,趕快說出這城中的同夥,老子我省些工夫,順便送你個好死,如若不然,這鐵傢伙準叫你粉身碎骨!”
對着小丑的叫囂,錦置若罔聞,他不明白,對一具屍體行刑做什麼?他是不會感到痛的。
是的,真的不痛,他聽見夾具往下壓的“嘎嘎”聲,聽見了骨頭斷裂的“卡嚓”聲,可他就是不疼……一個心死的人,還會感覺到疼痛嗎?
翼走了,帶走了連綿不斷的思念,帶走了提心吊膽的掛牽,帶走了翹首以盼的幸福,帶走了生存下去的勇氣……
不是說好“錦翼齊飛”的嗎?你這個騙子。
錦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用過刑的手臂無力地耷拉了下去,他的心卻是一片安寧,像是擦拭乾淨的明鏡,連悲傷的塵埃都消散不見了。
“青草地,綠依依,半坡牛羊半江水碧。”
“晚霞竟,風輕輕,一面笙歌一腔柔情。”
還記得那時,正是三月天氣,你我放馬踏青,舒展少年意氣。行至草原深處,忽現眼前美景,天上白雲朵朵,耳邊牧笛陣陣。我出了一個上聯,竟然得到這樣的對子,羞得我一轉馬頭,匆匆跑了,嘗不到古書裡青梅的味道,卻落下了滿身的芳草。
我們一起練字,一起習武,一起騎馬,一起讀書……彷彿蒼鷹的一雙翅膀,天生就是一起的。
離別的那天,我們那麼悲傷,雖然知道家國天下的道理,但真正做起來卻不容易。
我們約好數三下,轉身走,誰也不回頭……對不起,我回頭了。
蒼茫的天地間,只剩下你孤獨的身影,和我模糊的視線。
一朵雪花,從天上飄落。那年的冬天,是徹骨的寒冷。
十年了,我搜遍了所有的記憶,就只有落日下那張意氣風發的臉,和飛舞的雪花中那漸行漸遠的人影……
天堂裡有沒有沁人心脾的淡淡草香,有沒有洋洋灑灑漫天紛飛的雪花,有沒有一塊供我們休息的清淨之地……告訴我,翼。
意識在朦朧間快要飛離,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猛然間伸出一雙黑手,把他牢牢地套住,硬是拉了回來!
在一陣震顫中,錦再度睜開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大一小的兩隻惡鬼,在眼前晃來晃去。
輕皺淡眉,心中嘆息,天堂無路,地獄無門,只能在這萬惡的人間,繼續沉淪。
“想死?沒那麼容易!今兒個不把你知道的吐出來,休想上閻王殿報姓名!兄弟,去把燒紅的烙鐵拿過來,大爺我給這張秀臉上個妝,到時候連牛頭馬面都不收你!”
刑房裡充斥着魔鬼的惡笑和血腥的味道,燒紅的鐵塊帶着嗆人的熱氣,一步步地朝錦逼近,他忍不住想,這可不大好,要是見到了翼,他還認得出我麼?
“住手!”門沿忽然傳來一聲厲喝,制住了向前靠近的烙鐵。
兩隻惡鬼回頭一看,大吃一驚,戰戰兢兢伏跪在地:“公主殿下!”
朝霞含淚看着綁在刑架上的錦,又冷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畜生,沉聲道:“退下!”
“公主殿下,您是萬金之軀,千萬別沾了這裡的晦氣,再說陛下吩咐過……”
“再多言,就要你們嘗上剛剛對他做過的一切!”
兩隻惡鬼聞言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磕頭,急急退去。
朝霞也是大病初癒,仿如輕絮,吃力地走到錦面前,輕聲喚道:“錦先生……”
錦用盡全力擡起了頭,集中視線看着對面女子,淡淡地笑了。
朝霞捧起錦的臉,幫他挽開貼在前面的亂髮,用衣袖擦拭臉上的血漬,癡癡地念着:“原來毅將軍喜歡的人,是這樣的。”
兩人對望了片刻,像是相識已久不曾謀面的朋友,一個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愛人的“過去”,一個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愛人的“後來”,而在他們眼中盛滿的,是對同一個人深深的愛。
很奇怪的,他們心裡竟沒有半點嫉恨,甚至覺得翼和對方在一起,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只要他還活着。
門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朝霞意識到她該走了,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瓷瓶,緊握在手裡。
“對不起,錦先生,我救不了毅將軍,也救不了你。我想他在天上也不願見到你再受苦,你把這個喝了吧,你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錦對着朝霞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朝霞打開瓷瓶的瓶蓋,顫抖着把瓶子遞過去,錦咬住了瓶嘴,一仰頭把裡面的毒藥灌進了喉嚨裡。
這藥真是神奇,全身的疼痛驟然間消失無蹤,意識隨風飄遠,靈魂就要飛出□□的桎梏,拋下這凡間苦海……
錦擡起頭,對着朝霞綻放最後一朵微笑:“在下謝過公主成全,請你一定要活下去!”
俊秀的臉龐陡然垂下,朝霞伸出手探了探,已然失去了生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