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唯燈火不與之妥協。
生活已足夠辛苦,沒必要糾結得失、在乎傷害。
然。
權力在手的人,站着坐着都令他人腰疼。
這已大大超出得失與傷害的半徑,超出暴殄天物、同類相殘。
樹上的褲子云恨自己不能以平凡肉身,仗劍天涯,替天行道,佇立在孤獨的天地之間。
他明白,這次是在與官鬥,縱有通天本領、一劍斬天,也得好好琢磨。
做好人,真累;做英雄更累。
自從來到青城山,接二連三的遭遇令褲子云不能放鬆片刻,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村莊上的驢不也如此嗎。
老百姓在權力面前,實在命如螻蟻,輕如鴻毛。
真不知花陽還能陽光與否,整個雲臺城都在議論那板上釘釘、不能自拔的婚事。
說什麼自由平等,手握權力的人,通常又把自己的醜陋解釋得清新脫俗。
可憐的花陽姑娘,明媚而慵懶,卻不得不與靈魂粗糙的死鬼同框,就爲保全家人性命。
真它媽諷刺。
褲子云怒火中燒,恨不能用黑夜濃縮成眼睛,洞穿與絞殺人間那些見不得光的良知。
他想起師孃上官雁所講的南北朝,五胡亂華、衣冠南渡、大國沉淪,猛然覺得自己應該像漢人冉閔那樣,鮮衣怒馬、振臂一呼,救生靈於水火。
尤其,必須解救女性三腳羊的悲慘命運,重塑地位,要讓天下女子皆向武昭儀學習,雖然此女人野心爆棚。
雨雪吹過,他打了個寒顫。
…
這下可好,丟人丟到家。
先前還至少有四個人,現在一下子又丟掉三個。
大樹上的褲子云憤怒地看着漸行漸遠的火把,痛苦萬狀:這羣被抽乾仁善的走狗,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跑了,天啦,還有王法嗎?
褲子云的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他死死地盯着滴水洞那邊的動靜,光亮早無,便兀地從大樹上跳下。
先解決肚子問題。
落地,未穩。
這時,忽見一條通體發着綠光的巨莽正向他兇狠快速地梭來。
它大概也餓吧。
吐出的淡紅舌須呈一條瘦長的“Y”,內卷厲害。鼻孔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鋸木。渾渾噩噩的“S”流,簡直醜陋。
“喂,畜生還敢來吃人,老子還正愁沒吃的呢。”褲子云衝着莽蛇怒呵。
莽蛇才聽不進人話呢,繼續逼近。
聽不進人話,就根本不存在妥協的藝術,除了迎頭痛擊,別無選擇
褲子云隨即從背部劍鞘抽出長劍,馬步一蹬,雙腿叉開,貓着身子,做好將它劈成兩截的準備。
莽蛇不甘示弱。
兀地將大半個身子直立起來,,將鏟子般烏黑髮亮的腦袋朝着褲子云晃來晃盪去,“Y”型舌須伸得更長、卷得更歡。
“冷血動物,太不把我當人看,別怪不留情面。”說罷褲子云將長劍斜舉,準備閃電般痛擊。
突然,他想起母夜叉的話,不能隨便殺生,站在動物的角度去想,它何錯之有?
罷罷罷,唉,母夜叉,你幹嗎要給我灌輸這些軟弱理念。
褲子云連退兩步,倒不是怕莽蛇,是怕傷着它。
莽蛇以爲褲子云在退縮,囂張又興奮,已張開暗紅色大嘴,露出內彎且鋒利的毒牙。是可忍熟不可忍,它還戲弄性地利用鼻孔飆射褲子云一臉臭口水。
飢餓在催促褲子云果斷,於是他扭了扭身,再次增添長劍高度,想來個一刀兩段、一分爲二。
通體綠光的巨莽在哧哧哧地發笑。
真它媽,竟然還調用表情系統,這跟人間複雜的臉面又何區別。
人臉的複雜,莫過於笑裡藏刀;人的可怕莫過於當面是人。
“冷血動物,來呀,來呀,來呀!”
蛇被震懾住,露出一身圓形孔洞,從上至下。
褲子云懵圈。
想起豆娘,他立馬清醒。
“漏洞百出的冷血,看我怎樣收拾你。
豆娘,我會救你的,即便刀山火海,也義無反顧。爲愛而死,值。”
巨莽已逼至面前,張開大口……
褲子云當機立斷,一劍削去……
怪了。
蛇身分明搬家,卻又瞬間安回原身。
褲子云旋即連削數劍,效果一樣,蛇還是完好如初。
他預感自己死期來臨,大喊:“冷血,吃我吧,只求別吃我心,那裡住着豆娘。”
說完,眼淚奔涌,那麼決絕與憂傷,攪動烏宇。
絕望中,他閉上眼睛,想用死亡來拒絕這個不公的世界。
突然。
他感到臉上有一股冰冷,在跑,然後是脖子……
此刻。
一串笑聲繚繞於耳畔。
一個柔和的聲音:“搬救兵。”
他睜開眼一看,呀,那條莽蛇不見了,一隻玉笛從脖子處滾落下來。
原來,莽蛇由玉笛幻化出來。
是褲子云的心誠,自啓第二個玉笛功能:語音提示。
…
玉笛已有語音提示,這次必須儘快搬救兵。
可是救兵在哪裡?
絕情谷嗎?不。
母夜叉和宮商角均被不男不女的東方也敗抓走了。
黑峽谷嗎?不。
半邊臉師還在籌辦靈石加工廠,再說他性格火爆,嫉惡如仇,搞不好會踏平雲臺城,如此反倒誤事。
彩霞山嗎?不。
那玄幻宗門舟棄橫怎看得起年輕無名的褲子云。再說,豆娘與六仙子,對舟棄橫早有防範。
三大掌門師傅嗎?不。
他們個個命懸一線,也許正被賀離騷折磨着呢。
褲子云想到救出自己的紫衣大俠,但,畢竟素昧平生,地牢相救,那也是萍水相逢。再說不知道他在哪裡。
想來想去,只有
請
水
軍
!
…
請水軍,這真是熊貓點外賣——筍(損)到家。
此水軍非現代水軍,那可真水,但又非水貨。
現代水軍是有錢有勢者常玩的遊戲,見不得光,符合鬼推磨的邏輯。
褲子云所要請的水軍,與世面上的人不在同一維度,它來自水世界。
此水軍不穿衣服,對朝服與制服嗤之以鼻。這一點,你不信,魚信。
十萬火急。
褲子云以滿腔仇恨與憤怒作爲元力的引爆,像用原子彈去引爆氫彈。
連夜趕到黑峽谷。
天大亮。放晴。
半邊臉師父忙得不亦樂乎,在剛搭建不久的一處靈石加工廠冶煉兵器。
典型的汗人一個。
師徒相見,分外親熱,家長裡短問個不停。
“徒兒,不不不,孩子,怎不見把媳婦豆娘帶回來?我是不是先得把臉改造一番,免得嚇着人家。”
“對不起,義父,她和家人落難了,被官府抓了。”褲子云耷拉着腦袋。
師父沒有驚訝,面色平靜而和平。他看慣了。
“來來來,爹給你鑄造了一把上好寶劍,花了不少靈蟲血才淬鍊成功。”說罷,他拉着褲子云到內堂去看劍。
褲子云受寵若驚。
他先摸着劍身,仔細端詳着劍柄上用金絲纏繞的圖案,感動不已。尤其劍鞘陽刻的一行字——“鑄劍爲犁,大愛無疆”,正合心意。
拿着這把三尺長的寶劍,半邊臉師父讓褲子云先到外邊的空地比劃比劃。
“舞起來,舞起來。”師傅露出完好無損的側面在催。
“好。”
此寶劍於褲子云來說,這是生平最好的一把。
他先解下從師傅李舞黛那裡“偷”來的長劍,然後滿懷激情,表演起來。
只見褲子云單腳立地,快速旋轉身子,一道劍光頓時形成銀白圓柱,將他包裹其間。宛如春蠶結繭。
蕭蕭間,劍氣逼人、劍留殘影。
接下來,動作雲譎波詭,數個連翻似海浪趕集,一氣呵成。
霎時,空氣斷裂,葉雨直下。
最後的動作是褲子云原創,叫作一劍斬天。
他示意半邊臉師父站遠點。
遠看,似大鵬展翅;中看,如禿鷲撲狐;近看,像猴子撈月……
麒麟貔貅龍鳳,形隨心生,劍隨心走。
風雨雷電冰,金木水火土,全在挑、刺、削、砍、劈中得到空前演繹,從具象到抽象,從眨眼到須臾,美輪美奐、精彩絕倫。
太極四象,陰陽八卦,化爲風馳電掣的玄音……
“好好好,太絕了,徒兒,不,孩子,你是怎麼做到如此境界的。”
躲在一塊太湖瘦石後的半邊臉師傅手拍手稱讚。
成批的靈牛角靈蠍被劍氣吸來,用身子傻傻地打勾,一些圓滾滾的蜘蛛排成意猶未盡的省略號……
褲子云向半邊臉師父行了跪拜大禮:“感謝義父給我賜下如此寶劍,讓孩兒從此可以行俠仗義、仗劍天涯。”
師父激動,趕緊扶起。
一頓用靈蠍做的早飯,令這時的褲子云吃得津津有味,在他的意識中,這些靈蟲是再生,他也只不過是個靈蟲的架子而已。
“孩子,你吃了女王啦。”
“啥?阿彌陀佛!第幾任?”
“哈哈哈,義父騙你的啦,再英勇無比的隊伍也得靠個好官去帶領,否則就是沒有理想的烏合之衆。”
“呵呵,把我嚇一跳。”
飯畢。
褲子云向師父說起要去水世界搬救兵的事。
他表示贊成,露出半邊人臉,慎重地說:
“民不跟官鬥,要鬥就最好別請人,人易污染,要請不同維度者去鬥,水世界不興制服,不興水貨,水世界不水。”
得到師父的理解與支持,褲子云高興得直吻另半邊露骨的“鬼臉”,把師父的一個牙齒都吻在自己的嘴巴里了。
“孩兒,我無齒(恥)了。”
“義父,你可齒,呵呵,一望無牙罷了。”
然後是混合式的哈哈大笑。
…
飯後小憩過後。
褲子云下水了。
不放心的半邊臉師父杵在溪邊,焦急地數着從碧綠的潭心所冒上來的泡泡。
約模一炷香的時間,褲子云終於遊向潭底,別有洞天的水世界終於展現出來。
水草悠悠,魚兒穿行,沒心沒肺的水母做了點點繁星。
水世界的生物似乎靠情緒與關愛活着,這跟人情社會大不一樣。
烏龜託着後門,蝦兵搬着關節,蟹將舉着手腕,在水裡反覆以身試法,做普法獲救宣傳,收效顯著。
褲子云的閉氣功越來越深厚。
他站在五彩的珊瑚樹後偷窺,只見前方不遠處的一塊沙台山,正在舉辦選美大賽。
“誰是二百五?”頒獎的紫色美人魚拿着海螺,衝着臺下喊。
褲子云犯悶,
250?
520還差不多。
呵呵,文化背景不同,何必較那個真。
“我是,我是,我是250……”
臺下的美人魚騷動起來。
只見一位黃色的美人魚上了檯面,領了大獎海螺之星一枚。
其它吼“我是”的,吼聲不絕,還在繼續爭取。
在人間,對於名譽來說,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暗流涌動。而在水世界,名譽也得公開公平公下的競爭,這才叫健康的進取。
唉,說穿了,人間的爭,那叫只爭饅頭不爭氣。
正當褲子云陷入沉思,突然被一頭水象發現。
不由分說,褲子云被水象拱到沙臺的“光天化日”之下。
“人間來的,雖屬異類,但從生物學上講,他與我們是一體的。”
主持頒獎的美人魚微笑着說。
旁邊坐在珊瑚太師椅上的一位老者發話:
“不行,此人肯定是間諜,人間長期靠誘餌來引誘犯罪,各種釣魚還被演繹成釣魚執法。”
坐在老者身旁的另一半(妻),不解地問:
“何爲釣魚執法?”
“呵,即利用手中特權,故意等人去犯罪,這跟他們愛釣水世界的魚差不多。”
“哦,殺。拖出去喂螞蝗,死也要讓他死出個正確的樣子,根據水世界法典,這叫什麼來着……”
“這叫一鯨落,萬物生。”下邊的美人魚異口同聲。
完蛋了。
褲子云想哭也找錯地方,這叫水世界,是看不到眼淚的,再說,水世界壓根不相信眼淚。
幾隻巨型螃蟹橫行霸道地過來了,舞動着嚓嚓作響的利鉗。
褲子云請水軍,這下請到永遠了,他將被螞蝗、小魚小蝦小蟲當作豐富的蛋白質來源。
一想到這些,他慌了。
突然,老者牽着夫人的手從沙臺下來。
“翻譯在哪?我得問問這個擅自闖入水世界的異類。”老者理了理鱗片。
“你老糊塗了嗎?現在什麼時代了,還用翻譯?語言只是個思想的工具,我不主張過分強調學某種外語,世間所有語言,包括鳥語,我們都早已錄入到思想共振器中,不用翻譯了。”
還別說,水世界所發出的聲音,哪怕最底層的呼聲,褲子云都能毫無障礙地無私自通,都能聽出個所以然,甚至不用母語去轉換。
“孩子,我問你,撒謊就算了。”
褲子云點了點頭,散亂的長髮在水中飄蕩,時遮時掩地纏向那張帥氣的臉。
“孩子,你爲啥要穿衣服?”
“遮羞。”
“哦,那爲何人間同樣遮羞的衣服也要分等級呢,甚至顏色。譬如皇帝,要穿黃,三品官員要穿紅,四五六品要穿紫,七八九品要穿青。”
老夫人插話:“既然人間那麼在乎顏色,那就給這個小子來點顏色看看。”
褲子云回答:“我重色,但不輕友。人間還鬧顏色革命呢。”
老夫又理了理鱗片:“哦,有道理,正面回答,什麼顏色最重要。”
“本色。”
“哦,有道理。那你說說,人間好嗎?”
“暫時不好。雖然不好,但向善的力量一直滾滾向前。雖然人間社會靠關係,晉升排擠,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但人間不缺正氣,更不缺英雄,譬如說我就是英雄。”
“嘿,你小子是搞推銷的吧?”老者笑了。
旁邊的夫人插話:“我信你個鬼。”
褲子云馬上問:“啥,水世界也有鬼之說?”
“當然,鬼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我們水世界有水鬼,也不好對付,難在長相併沒有刻上鬼字。”老者說。
“大王,別跟他廢話, 把他拖出雲喂蟲蟲。”有蝦兵蟹將發出雜音。
褲子云正要大喊上次那個美人魚的名字,可是一急,忘了。唉,還被義你弄壞了人家贈送的“看臉石”。
“嘿嘿,這個老幾會劍術呀?先表演一番再說。”一個白色的美人魚游到跟前說。
“好。”老者又理了理鱗片。
褲子云仰面彈起身子,正色道:
“柴米油鹽不斷銳氣,人情世故難染風霜。我褲子云獻醜了。”
說罷,抽出腰間寶劍,在沙臺上表演起來。
這一表演,比黑峽谷,更精彩、更刺激、更過目不忘。令觀者心旌盪漾,有不少海馬旋轉起問號般的身子,直呼不可能。
藉助水勢和氣泡,精彩的動作像慢鏡頭。
舞畢,老者夫人淡淡地說:“有何稀罕的,劍代表殺戮,不代表和平。”
老者瞟了一眼,糾正:“承認別人優秀就那麼難嗎?誰說劍代表殺戮,這叫以劍止劍。水世界有些傢伙不思進取,認爲沒有困難,在我看來,沒有困難也要上。”
沙臺下看稀奇者,都在點頭或擺尾稱是。
褲子云抓住大好時機,趕緊把劍鞘遞給老者。
當老者看到鞘上的字——“鑄劍爲犁,大愛無疆”,陷入沉思。
那些本想去那頭聽“魚性升級講座”的美人魚,改變了方向,成羣結隊地向褲子云這邊游來。
水世界一望無際,這只是某個小村落。
褲子云不斷地撩着擾人的長髮,想看看上次遇到的那位美人魚在其中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