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吃掉我吧,我不配做蟲。”
半夜裡,一種極淺極淡卻又刺耳的蟲鳴,跟人聲無異,把斜躺在靈樹木屋牀上淺睡的褲子云驚醒了。
褲子云用氣哈亮牀頭邊一顆碗口般大小的靈石,以提供照明。
詫異之後,才發現那是一條剛纔用自己鮮血救下的牛角毒蠍。
“你,你怎麼進來的,怎麼說起人話?”褲子云坐了起來。
“大,大俠,我是通過小窗梭進來的,我是靈蟲,打小吃這裡的靈石長大了的,我被你感化了,想報恩。”
褲子云平靜下來。
“呵,我只是心存善念罷了,換作你,你也會那樣做的。”褲子云面帶微笑。
“大,大俠,請你吃掉我。”
“啥?你讓我把你吃掉,世上還有這種報恩法?”
“大,大俠,不瞞你說,我是這個黑峽谷裡的女蠍王,今年我四百歲了,我的年齡比你大二十倍左右,在蟲界,我閱蟲無數,不作死就不得死。”
褲子云想去扶它,但不知把雙手安放在哪兒,只見毒蠍匍匐在木地板上,一撇一捺的梭形眼睛溢出柔和的綠光。
“大,大俠,我也有師傅,四百年前,是他把我從西域帶到這兒來的,那時我好小,不到五寸長,我娘被一隻山雞給啄吃了,而我爹跑得比影子都快,在我幼小的眼中,我真正的爹叫九重天。”
“嗬,你再擺玄幻龍門陣吧。”
“大,大俠,當我要鉗掉你的頭,你卻用微笑面對我的時候,我就隱隱地發現,身世不凡,你氣宇軒昂,使命在肩。”
“蟲老弟,褲大哥求你別提身世好嗎?再提我可就要哭了,蟲老弟,你至少比我好,看到過自己的娘和爹,唉,我褲子云就是一介布衣,何談使命。”
牛角毒蠍把雙眼放飛出去,一撇一捺,上下打量了褲子云一番,然後,雙眼又自動地迴歸到蠍臉上,只是搞錯了左右位置,調整了一次。
“大,大俠,我以蟲眼看人間,真鬧不懂人心爲何那般複雜,爲了權、錢、色,竟然同類相殘,甚至連父母、妻兒,都可以殺掉。
譬如:你們的武則天爲了權力就親手捂死親生的女兒,嫁禍於王皇后,這件事對我們靈蟲界的影響是很大也很負面的;爲了權力,她居然,在50歲時,上元年(674年)加封自己爲天后,與高宗並稱二聖。天無二日,人無二言主,她奪皇權的野心昭然若揭。”
褲子云笑了起來,弱弱地問:“蟲界也關心政治?武則天關蟲界屁事?”
“大,大俠,萬物相聯,怎麼不關我蟲界屁事呢。就拿泰山封禪來說吧,本應由皇帝初獻、公卿亞獻,她卻巧舌如簧,說什麼封禪爲祭地之儀,理應由太后配享,以彰后土之德,故此,必須由她充當亞獻,好孝敬自己的婆婆。
你看,多麼高級的藉口,就在今年十月(麟德二年,655年)率文武百官、扈從儀式,從東都洛陽出發,前往泰山封禪,聲勢浩大,車乘連綿百里。”
褲子云沒有發表建設性意見。
“大,大俠,令人憤怒的是,武則天還下令捉拿那些名字裡含泰山之意、名望極高,又屢教不改其名的人,真有其事嗎?”
這話觸及到褲子云的痛處,他想起自己的四位師傅,就是因爲名字犯諱,而被峨嵋山的鞦韆索給抓住上爬的機會,差點拿去問斬了。唉,可憐的另外八個自己沒能力救下的人。
褲子云的淚蛋蛋落了下來。
“大,大俠,若論輩分,你都可以喊我祖宗了,我決不危言聳聽,現在的政治生態烏煙瘴氣,你的使命將包括還武周於大唐。”
“現在還是大唐呢。”褲子云淡淡地說。
“三十年後,就不是了。唉,扯遠了,你現在必須把我吃掉,並且要像你師傅半邊臉那樣選擇生吃,生吃的最大好處是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我體內的毒性,和元力,能完全吸收掉我的靈氣靈血靈根,當然還有仁愛。
其實,我更指望你能生吃我,因爲作爲靈蟲的女王,我的天然的蟲性並不比人間的人性差。你作爲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善與惡都要兼而有之,以善爲主,以惡促善,從善如流。在個太善良的人是不可取的,人善被人欺,蟲善被蟲吃。我這也是對你與半邊臉師傅的維度論的一點補充吧。”
褲子云搖了搖頭。
“你若不生吃掉我,我就跟自己過不去。”
毒蠍說完,趁褲子云沒注意,便用巨大的鉗子一下子剜爛了一隻梭形的冒着綠光的眼睛。
褲子云來不及制止,後悔不已。
“大,大俠,你的師傅半邊臉之所以前後判若兩人,從殺人犯轉變成智者,憑的是什麼?”
褲子云也覺奇怪,忙問:“蟲弟弟,不不不,蟲前輩,不不不,蟲祖宗,師傅憑的是什麼呢?”
毒蠍剩下的那隻眼睛淌出鮮血,稍許,哭訴道:
“你的師傅半邊臉正是憑藉生吃毒蠍才脫胎換骨的,不瞞你說,自從他把我的如意郎君生吃後,其靈力與智慧便嗖嗖嗖地躥升到一個嶄新的臺階,如今還有上升的巨大空間。”
“……唉——”褲子云唉了聲長氣。
“我那可憐的丈夫,那是半月前的一個晚上,月黑風高,據說你去峨嵋觀摩擂臺賽了,剩下的半邊臉師傅碰巧看到我和郎君在正道上大秀恩愛,作爲老光棍的半邊臉出於忌妒與憤怒,便動起殺意。
其實,在他離他不遠的那間樹屋裡,還保鮮着自告奮勇爲我獻身的好多靈蠍官員,夠他吃飽後撐着的,他完全可以放過我們的。
畢竟郎君爲我儘快改革蟲界的獨裁而試行民主選舉而操勞過度,早瘦成一條牛筋了,不具吃相。
然而,半邊臉二話沒說,首先老公,然後衝着我嘿嘿地笑,說什麼專吃瘦的,待肥肥的我孤獨到瘦得只剩下精神的時候,再吃不成。
說罷,半邊臉就把我那老公的頭一下子放進口中,咀嚼起來……”
牛角毒蠍傷心地抽泣起來。
褲子云抱着毒蠍,安撫。
“求求晚輩,你最好是現在就把生吃掉吧,依你目前的功力,只配打架鬥毆,偷雞摸狗,裝乖賣醜,顯擺醉酒,但那永遠只配做小人物掉渣的人生,達不到境界永垂不朽。
一個人能力有多大,其責任就有多大。”
閒話一句。若干年後,毒蠍獻身的思潮在中原引起哲學反思,其思想維度的社會探討出現過一波波高潮: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褲子云下不了手,更下不了口。
“再不吃掉我,我就會因極度傷心而打亂體內隱藏的元力和靈根了,如此,就不能成全你去完成肩上的重任,那就是我在犯罪了。我的師傅九重天常自言自語,當一個人能力非常有限時,就得成全那些更有能力去實現遠大理想的人。”
生命不在於長度,而在於寬度;學會成全,正是寬度的一種。褲子云已感悟到這些。
毒蠍掙脫掉褲子云的雙手,用大鉗,猛地一下,將自己的另一隻梭形眼睛戳破了,一股發光的綠血撲哧一聲,飈到木屋的牆壁上。
看來,它這是在自殘,這是在暴殄天物了,僅僅只爲了成全他人。
“現在,我什麼都看不想見了,也無需要用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了,世上的物相不一定非要用眼睛去看不可,心可以看得更多更明更遠。”
褲子云方正的喉結在上下移動,就是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太讓我失望之至,你的師傅半邊臉正是生吃了我的郎君後,智慧才被解放出來,任督二脈才被打開,不然,他就是廢物一堆,人渣一包,狗屎一坨。如果不趁熱生吃掉我,你美好的善良反倒把你這個天賦民稟的褲子云變成賤人一個,你就是在犯下滔天罪行。”
褲子云想,以前自己在討飯不成的時候,巴不得遭遇到野獸什麼的,還可以殺掉它來改善生活,提高營養。可此刻,在面對差點弄死自己的毒蠍時,卻再沒有那種想報復對方,甚至想生吃掉對方的想法了。
這就是教化的維度。
如果一棵樹也具備這種維度,誰還敢輕易放倒它呢。
想到這裡,褲子云撲通一下,雙腳落地,跪拜在已成雙眼瞎的毒蠍面前,淚水直涌:
“蟲祖宗,你乾脆吃掉我吧,我領悟出您剛纔所說,弱小者就得學會成全。”
牛角毒蠍笑了起來,爾後卻長哭不止。
他笑的是人性與蟲性相通,哭的是人性晚多時候不蟲性差得太遠……
這時,天快亮了。
木屋之外,成千上萬的毒蠍早已圍在外邊,高聲喊:
“女王,讓我來獻身吧。“
“女王,您是蟲界的好女王。”
“女王,蟲民需要你。”
“女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蟲聲一浪高過一不浪。
突然!
2)
峽谷斜對面的人形山峰上,那個十層樓高的骷髏人,正駕起一團乳白色的雲霧,向谷底的木屋飄來。
天啦,這個怪物雖是四下漏風的骷髏人,但憑着借強大的法力,早已感知到木屋裡元力無窮、靈氣縹緲。
它要先下手爲強,吸乾元力,飲盡靈氣。
這個怪物就是從絕情谷的白骨園演化而來,這只是個副本,其母本還在吸收着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還需要三千對童男童女來活祭,方可真正復活,到那時,將天崩地裂,血浪千里……
若這個副本能生吃掉靈蠍之王的話,其法力將徒然升級,大大地縮短白骨園母本進化成鬼人的時間。如果副本與母本結合爲一體,太陽系都將成爲鬼人的心臟。
“哇嗚,哇嗚,哇嗚……”
黑峽谷起了一陣陣龍捲風,那些蝙蝠分離出的紅眼睛在胡亂飛舞,那些發着幽幽藍光的靈山靈石靈樹,一下子全熄滅了。
“救命啦……”
“女王快跑……”
“求求魔爺爺只吃我吧……”
整個黑峽谷蟲聲鼎沸,烏煙瘴氣,地動山搖……
褲子云驚慌失措。
“啊……來不及了,我感受到絕情谷的副本鬼人殺來了,雲兒啦,你再不生吃我,以後你就沒機會,我將被鬼人吃掉了呀……”
“它吃我吃不都一樣嗎,反正吃後都是拯救世界……”
“雲兒啦,來不及跟你解釋了,鬼人若吃掉我,那可就是天地間的最大災難了,我的體內雖貯存着善良,但我的善良還不夠鬼人的巨大凶殘與狠毒拿去塞牙縫。雲兒啦,我謹代表蟲祖蟲宗,求求你趕快把我吃掉吧......”
木屋外已經發出慘叫聲。
褲子云來到窗邊一看,不好了,糟糕。
只見二十層樓高的骷髏正在用巨大無比的白骨掌手撕着外面的毒蠍,那一丈多長的腳掌踩死的靈蟲不計基數。要不是毒蠍佔着數量上的優勢,這間小木屋早就被鬼人一口吞了。
四下裡。
那些蝙蝠的紅眼睛像放出的利箭,嗖嗖地向鬼人直射,這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鬼人向木屋的靠近。
鬼人不想跟靈蟲糾纏,正大踏步地一步逼近小木屋,一張無比寬大的白骨掌一手遮天,暗無天日,正向木屋扣下來。
褲子云趕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失去雙眼的牛角毒蠍,喃喃地說:“可惡的魔鬼,要吃先吃我吧,休想動我蟲祖宗一根鉗子,我褲子云要跟你這魔鬼拼了。”
在這十萬火急的緊張時刻,突然,天地間一道金光斜射谷底。
原來,那是褲子云的師傅半邊臉逐光而降。
鬼人見有救兵趕到,便調轉身子,跟半邊臉拼殺起來。
半邊臉肯定不是鬼人的對手,他只有利用敏捷的小身子,跟高大的怪物周旋,左躲右閃,上躥下跳……
但還是被鬼人逮住了,放入窯洞般的大口之中。
…
“雲兒啦,我能感知到你的師傅正被鬼人當點心了,快生吃我吧,你嘴巴小,那就先啃完我的頭後,其它部位就用刀劍割成小塊,別浪費,吃光它們吧。做男兒要粗獷,別磨嘰,再不果斷就真的是在犯滔天大罪。”
褲子云再次閃到窗邊一看,師傅的大半個身子已入鬼人的口裡,露在外邊的雙腿還在拼命地亂彈。
“怦”
“怦”
“怦”
跪在木地板上的褲子云叩頭如掏蒜,行完跪拜大禮之後,他抱着毒蠍靈蟲的頭一邊落淚一邊啃起來,心如刀絞。
至如至終,從頭到尾,毒蠍沒有發出一絲叫喚聲。
熱血與熱氣迷茫着褲子云的眼睛。
毒蠍的身子在不斷地
扭曲
悸動
痙攣
抽搐
……
木屋外邊的毒蠍成羣結隊地爬往鬼人的身體,一些巨型的蜘蛛也在糾纏着鬼人,那些蝙蝠的紅眼珠像繁星點點,包圍住鬼人的頭。
黑峽谷大大小小的靈草靈樹靈石靈山全都異常地亮開了,以提供戰鬥中的照明。
三炷香的時間過後……
褲子云帶着天大的悲痛欲絕,生吃掉靈蟲毒蠍的肉。
只是沒吃心臟,它還在微微跳動。這是他留給師傅半邊臉的,無論師傅是死是活,這都是孝敬。
師傅
沒死!
雖然鬼人的口邊只剩下師傅一隻腳還在亂動,但是幸好被卡車鬼人空洞的喉嚨口,是過於空洞的空間暫時保全住師父的命。
鬼人因爲身軀過於龐大,踩死了不計其數的靈蟲,慘不忍睹。
木屋裡的褲子云在生吃掉毒蠍之後,愈發感覺渾身發熱,一股正氣直逼腦門,把長髮都激發成直立的鋼針。
那是褲子云已獲得人鬼元境的無限活力。
靈血洶涌倍增,靈力徒然擴張,慧根直飈烏宇……
“轟隆”一聲,木屋爆炸了,那些七長八短、亂七八糟的木屑向四周飛去。
爆炸中心,褲子云展了展背,挺了挺胸,直了直腰……
“師傅,我來也!”
話罷,褲子云一個鯉魚躍庭,霎時,便站立在鬼人光禿禿、臘黃臘黃的頭顱頂上。
整個身子的運動軌跡呈現完美的弧。
看到師傅那隻露在鬼人嘴巴外邊的腳沒有動靜,以爲師傅死掉了,這可再次急壞了褲子云。
猛踩一腳。
“怦”
一個大洞形成,褲子云掉進了鬼人空洞的腦袋瓜裡。
當發現卡在喉嚨口的師父已沒有了呼吸,褲子云嚎啕大哭起來:
“師父呀,徒兒不孝,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