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聲一陣一陣的,周圍的泥土、石頭在爆炸聲中不斷飛濺而起,砸到人的身上,生疼生疼。
李三旺好不容易纔從泥土中爬了出來,抖了抖身子,朝邊上看了看,弟兄們有的死了,有的正在血泊中哀號,有的還趴伏在陣地中。
個龜兒子的東洋人的炮彈,有本事衝到面前來,大家真刀真槍的殺上一陣,別看老子們都是傷兵,可真拼起來誰怕誰?
“活着的,都報個數!”李三旺嘶啞着嗓子喊了一聲。
“報個龜兒子的喲。”那邊的傅德泉大約是身上又掛花了,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你個龜兒子的!”李三旺的眼睛瞪了起來:“老子是長官,懂嗎?長官!”
“長官?”傅德泉根本一點害怕的意思也都沒有:“老子們都快死了,還長官個啥子喲。省省吧。”
李三旺勃然大怒,正想發作,可歪過頭想了一下,居然笑了
。
是啊,現在還啥子個長官喲,一會東洋人一衝上來,啥子都沒有了。兄弟夥結伴到地下,還能有個伴,何必現在傷了和氣?
李三旺點了下,連自己在內,一共還剩下八個人。
好傢伙,剛纔東洋人的那一通炮彈,二十多個兄弟夥就這麼的沒了。
“三旺!”邊上的兄弟也不再叫什麼“長官”了,在那拖過了幾枚手榴彈,把蓋子都擰了下來,一枚枚整齊的放到了手邊:“三旺,你說老子們馬上就要死了,老子們得做點什麼,老子聽說過去的兄弟在陣亡前,總得喊點什麼,不然那些活着的龜兒子的沒幾天就把老子們給忘記了。”
是啊,這點李三旺倒從來沒有想到過。
兄弟夥都快死了,死前總得喊點什麼,做什麼什麼事情吧?要不然大家把自己這夥人忘了,真不值得。
可是喊點什麼?自己也不識字,莫得文化,能喊點什麼出來?
“要不”李三旺在那想了好一會,把自己那點可憐的見聞都搜索了一遍:“我以前聽過政訓官訓話,叫啥子來着?對,‘打倒曰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抗戰必勝’”
“錘子!”傅德泉第一個就罵了起來:“啥子打倒,啥子必勝,老子們都快死了,還必勝個錘子!再來個!”
李三旺這次可是真的生氣了,猛然衝着東洋人那方向吼了一嗓子:
“小東洋,媽的賤皮子!懶得燒螄子!狗曰賊娃子!磋跎命根子!”
“轟”的一下,陣亡上鬨堂大笑,好像炸了鍋一樣。傅德泉笑得猛了,傷口被牽得疼了,歪牙裂嘴的,“哎喲哎喲”叫個不停:“要得,要得,這句要得!”
“小東洋,媽的賤皮子!懶得燒螄子!狗曰賊娃子!磋跎命根子!”
幾個傷兵們,好像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一起拉開嗓子,瘋子一般喊了起來。
他們都基本沒有什麼文化,聽不懂那些大道理,也不明白什麼全民族共同抗戰的大道理,更加不懂什麼守土抗戰,全民有責。他們就認得一個死理:
人家都欺負到你屋子裡頭來了,再不拿起傢伙打它個狗曰的,那還叫爺們嗎?
八個人的喊聲似乎一下壓倒了炮聲,八個傷兵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不厭其煩,似乎在從中汲取着莫大的樂趣。
人都快要死了,還不從其中給自己找點樂趣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炮聲停了下來,很快東洋人的那些步兵就要開始進攻了。傅德泉吃力的拿過了手榴彈,把單絃勾在了自己的手上:“三旺,再來個,對了,俞振海這個龜兒子的,自己先跑了,得罵一罵他!”
這樣罵人的話,李三旺連想都不用想,張口就來:“俞振海,說你瓜你就瓜,半夜起來掃院巴,人家的婆娘你喊媽!”
又是一陣一陣的鬨笑,所有的恐懼、害怕都在這笑聲中一掃而空。
“打啊
!”
“打啊!”
再沒有任何顧忌,再沒有任何死亡能夠威脅到他們!
弟兄們拿着手榴彈,一枚一枚的扔了出去。“轟隆隆”的爆炸聲裡,陣地上僅存的八個傷兵,用他們最後的忠誠和熱血,維護着一個國家軍隊中士兵最後的尊嚴和驕傲!
老子們可以死,但絕對不會讓東洋人看不起!
四川人裡沒有孬種!
硝煙把這裡的每一塊地方都給淹沒了,火光四川燃起,那些簡陋的工事早已被徹底摧毀。可是弟兄們早就不在乎了。
還怕什麼?還在擔心什麼?東洋人來了,闖到老子們的家裡來了,兄弟夥們,玩命吧!
這是一羣瘋子,八個瘋子!
槍炮聲漸漸的稀落了下來,當李三旺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眼前一片紅色,模模糊糊的,什麼也都看不清楚。
顫抖着手抹了一把,視線總算是清楚了些,一看,滿手都是血。
個龜兒子的,哪受傷了?
李三旺也來不及多想了,在那努力大聲喊道:“還有誰?還有誰?”
“喊錘子個喊。”傅德泉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都死了,都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了!”
“哦,是嗎?”李三旺並沒有太多的傷心,反正都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麼區別?他忽然覺得有些好奇:“德泉,你個龜兒子的傷最重,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死?”
“你死了老子還沒有死!”傅德泉沒有好氣的回了一句。想挪動一下,可是才稍稍動彈了下,就疼得自己叫了出來。
就剩下最後兩個人了,也沒啥指望了。
李三旺朝邊上看了看,努力拉過了一箱炸藥。
這是俞振海在走的時候,特意給自己留下來的,李三旺很清楚,俞振海放下這箱炸藥的時候,還朝炸藥努了下嘴。
個龜兒子的俞振海,當老子不明白嗎?難道老子會讓自己落到東洋人的手裡?
可想到即將拉響炸藥的樣子,李三旺又忍不住哆嗦了下。他倒不是怕死,反正都這樣子了,活着比死了還要難過。關鍵的問題是,這麼一拉炸藥,自己就得屍骨無存,等到了地下,閻王老爺還能認得自己,自己還得投胎轉世嗎?
李三旺不知道
東洋人難看的膏藥旗已經出現在了視線裡,那些戴着鋼盔,端着刺刀的東洋人的臉,也都能看清楚了。
“德泉,朝我這過來一點。”
傅德泉看了下那箱炸藥,竭力想動,可是實在不行,他沮喪的搖了搖頭。
李三旺也動不了了,他爲自己的舉動覺得有些好笑,這炸藥一旦拉響,方圓百步之內,還能有活人嗎?自己之所以要讓德泉過來一些,還不是爲了到地下,大家都有個照應?
陣地上,一面殘破的軍旗正努力的挺立在那裡,好像用鋼鐵澆鑄的一般,無論曰軍的炮火如何兇猛,也都屹立不倒
。
記得長官們曾經說過,軍旗就是一支部隊的魂魄,人可以死,但旗卻不能夠倒下。
“我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分上盡忠。
國難當頭,曰寇猙獰。國家興亡。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李三旺想到了代表着川軍榮譽和驕傲的“死字旗”。
川軍中不管認得字還是不認得字的,都知道“死字旗”,對於“死字旗”上的那些話,每一個川軍兄弟都能夠倒背如流。
在這一刻,當李三旺想起“死字旗”和旗上那些話的時候,忽然隱隱有些懂了“民族、國家”這些字的含義了。
國家國家,有國纔有家。國都沒有了,還到哪去有家?
“嘿,東洋人來了,三旺,動手吧!”傅德泉說着,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李三旺拉響炸藥的時候。
李三旺的手死死的攥緊了導火索,他用牙齒緊緊的咬着下嘴脣,然後拼盡全力大吼一聲:
“小東洋,媽的賤皮子!懶得燒螄子!狗曰賊娃子!磋跎命根子!”
所有的勇氣都在這一聲喊中迸發,然後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淹沒住了一切!
硝煙散盡,陣地上變得死寂死寂的,一點的聲音也都沒有。
一陣風吹過,“呼啦啦”的,那面軍旗居然還奇蹟般的挺立。
儘管已經殘破不堪,儘管已經只剩下了半面不到,但它卻依舊挺立着。
在這塊不知名的陣地上,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6師爆破一營的33名勇士長眠於此。他們的名字是:
李三旺、傅德泉、宗阿寶
這33名傷兵,爲了掩護全營撤退,在這裡用手榴彈、用炸藥包,死死的堅持了6個小時,讓裝備精良的曰軍始終無法越過一步,陳屍一百餘具。
曰軍始終都無法弄明白,爲什麼看起來不堪一擊的中[***]隊,總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血姓和勇氣?
沒有人能夠給出他們答案,沒有人!
是後,在曰軍離開之後,當地的百姓悄悄的摸到了陣地上,找尋到了這些中國勇士的遺體,但他們當中大多數人的遺體都已經無法分辨出了。
而最讓人詫異的是,當夜下了一場雨,清楚雨停後,百姓們發現,陣地上竟然長滿了一種不知名的,小小的黃花。
風吹過,黃花迎風飄搖。
那是碧血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