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兵團部監聽日本廣播的通訊站送給薛嶽一份報告,薛嶽剛瀏覽兩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叫:“來人啦!”
趙子立正在洗涮,一嘴白泡跑過來。
“丟他媽!”從來自視儒雅的薛嶽,竟低聲破口而出。
日本廣播的“特大喜訊”說:“皇軍以四個聯隊增援江西瑞昌附近沙河鎮。寺垣、藤岡、太田各部在廬山西麓風捲殘雲,已包圍敵軍10萬之衆!........”
“立即命令,”薛嶽說,“第9集團軍沙河部隊之第60師、第4軍、第64軍迅速撤退!嚴令第74軍堅決拒止迂迴之敵人,掩護我吳(奇偉)集團的撤退!........”
薛嶽聽說俞濟時部連失王家阪、鵝公包、作雲嶺........還請求後撤,對着話筒嚴厲地說:“如果沙河鎮一線的部隊撤不下來,我要你負全部責任!你敢嗎?”
據說俞濟時是蔣介石的嫡親外甥。不管是不是,他那先天‘脣’裂本來拙於舌戰的‘性’子,這會兒倒斗膽和薛嶽爭論起來。他說第51師已傷亡慘重,僅以他的第74軍無論如何頂不住敵主力師團的進攻。
“你說什麼?”薛嶽揮着手臂咬牙切齒地吼,“你如果再後退,我就殺了你!........”
站在一邊的趙子立爲西北軍舊部,深知中國軍隊內部的盤根錯節。他驚恐地看着薛嶽,心想這“老虎仔”是咋的了?他給薛嶽做手勢,意思是不要發火,可薛嶽根本不理睬,對着話筒只管咆哮。
薛嶽是有些急了。3個月前豫東之戰,他以近20萬主力將土‘肥’原第14師團鐵壁合圍於考城三義集一隅,全殲這股驕兵悍將已指日可待,可是,桂永清失蘭封,黃傑丟歸德,蔣介石的兩位最寵愛的學生,叫薛嶽的千古雄圖成了泡影。薛嶽當然清楚,也只有委員長他的親信纔敢目無軍令抗命違律,所以,他在電話裡繼續吼叫:“我這回說到做到!我殺了你,再讓委員長來殺我!”
他“砰!”地扣上話筒。
俞濟時倒不是像黃傑會打滑頭仗的人。那個“一.二八”淞滬抗戰中,身爲師長的他親率部隊向敵發起反攻,以致腹部中彈,肚腸穿孔。他捂着肚子還在叫戰,直到攻克敵陣。不是德國醫生手段了得,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此刻當他聽說當面之敵乃第9師團時,腹部頓時隱隱痙痛,一股宿仇報應的征戰‘激’動油然而生。
不管是軍令猛烈還是‘私’仇憤然,俞濟時下達命令了:“着51師固守原陣地,俟58師到達後,協力攻擊當面之敵!”
這個命令讓潛心研究“濟公”的王耀武怔了一下。看來是拼命的時候了,王耀武略一沉‘吟’,擡頭一看,似曾相識的地形使他不覺猛地一驚:怎麼又是這個鬼地方?11年前,身爲營長的他率部在此堵截賀龍參加南昌起義的隊伍,直殺得屍滿青山,修水爲赤。那時他沒有膽怯過,這會兒怎麼能發怵呢?
當然不會。王耀武向周志道、唐生海旅長以及陳傳鈞、張國猷、張靈甫等團長傳達軍部命令,人人都是一股決戰到底的氣概。
日軍的進攻開始了,超低空轟炸的日機緊貼着樹梢飛,一顆顆燃燒彈炸開,方圓幾十裡的山頭一片火海。上午的青山綠水,轉眼間黑茫茫一望無涯。濃煙烈火中不時有獸類的嚎叫,聽起來竟像人的吼鳴。一隻從火堆中衝出來的野兔子,竟懵懵懂懂地鑽到306團1營上士班長陳聯來的‘腿’空裡戰戰兢兢........
因爲炎天暑氣,因爲炭灰飛揚,廝殺的兩軍全是黑臉白牙的凶煞之相。當時12歲的豐林村小少年吳疙瘩躲在一個山‘洞’里耳聞了岷山上的廝殺。“打的好凶嘞!一直打了兩天兩夜嘞!我躲在‘洞’‘洞’裡沒敢出來,就聽到乒的乓的拼刺刀........”
從鵝公包、小岷山到張家坪,第51師步步爲營,節節抵抗,傷亡軍官160多,士兵2,000多,仍擋不住丸山的凌厲攻殺。終於,第58師趕到。可是,日軍的飛機、火炮更加猛烈地轟炸起來。第58師且戰且退,一天就傷亡軍官70多人,士兵800餘人。薛嶽命令從沙河撤下的第4軍、岷山西線的黃維第18軍攔腰截殺。直到此刻,來如狂‘潮’的丸山政男終於被擋在了馬回嶺一線,東京廣播電臺的“特大喜訊”僅製造了一陣子自欺欺人的狂歡便沒有了下文。
這個結局很叫丸山遺憾不已。他自覺再戰下去也不會有多大實績,便將打下的地盤撒手‘交’給松浦,無可奈何地搖了搖白髮似雪的‘肥’頭大腦,率領死傷1,000多的本部人馬,恨恨地踅回瑞昌歸還建制去了。
薛嶽對丟失岷山防線比丸山還要惱火得多。他覺得這樣使敵第106師團前進了20多公里,與廬山東南的第101師團大有東西呼應之勢,深感日後作戰將增加許多困難。造成這一被動局面的根本原因他以爲是俞濟時第74軍作戰不力所至。
“南潯作戰不懲辦個把玩忽職守的高級將領,我看毫無把握!”他命令司令部起草此次作戰的檢討文件時,提請軍委會嚴懲俞濟時。
黃埔四期生、少將參謀處長狄醒宇對負責行文的少將高參兼作戰科長趙子立說:“我們逐次使用兵力,也有不當之處,不能全怪人家。吳奇偉集團軍既已全撤下來,還是就此算了吧!”趙子立也深以爲然,一起向薛嶽說情,薛嶽也只好作罷。
稻葉四郎第6師團攻佔黃梅之後,轉眼20多天過去了。按稻葉的尺蠖戰術,每作戰一段時間,休息一段時間。但這些天來稻葉師團很難有一分鐘的平安。
蔣介石視察宋埠後,李宗仁命令第五戰區展開全面反攻,特別是大別山南麓潛太公路一線,韋雲淞之第31軍和張淦之第7軍日夜襲擾,威脅稻葉的後方補給線。第24集團軍韓德勤動作不大,蔣介石於8月17日專電嚴令其“遮斷‘交’通”,“進出江岸”。稻葉深感兵力不敷,經岡村同意後於九江對岸小池建立江邊補給線,放棄了潛太路,才得以收攏部隊,開始實施華中派遣軍及第11軍8月22日就下達的作戰命令。
稻葉以牛島滿第36旅團沿黃梅、廣濟公路主攻、今村勝治第11旅團沿公路以南助攻,雙雙齊頭並進。牛旅以第23聯隊爲先鋒,今旅以第13聯隊爲骨幹,於8月30日這個滿天‘陰’霾山河失‘色’的上午,直撲廣濟縣城梅川鎮。
車轔馬嘯,塵飛霧障,所過之處,真可謂生靈塗炭。
第6師團有過南京的罪惡狂歡之後,便一一異化得像噬人獸一般了,根本不再有絲毫的人‘性’。牛島旅團第45聯隊中隊長田中軍吉大尉的“助廣”軍刀早砍下了300顆中國人頭,因此而成爲第6師團的“神勇”代表。潛太一路的倖存者,提起這段黑暗歲月,仍然顫戰不已。
涼亭河一戰結束後,沒有逃走的30多戶人家中的100多人,全遭殺害。現住下街的八旬老人石經福親眼目睹日軍將陳家妻子剝光衣服摧殘後吊死在路旁的樹上,16個青年被砍死在上街河灘的慘景;嚴恭庵餘鬆發的母親懷孕8個月,被剖腹取出胎兒,挑在刺刀上玩;魯家壟劉氏母‘女’二人同時被擺在一起輪‘奸’致死。賀子良老人說,蔣家三口,男的被殺在村口,老婆被摧殘而死,兩歲的‘女’兒被餵了狼狗........宿松縣城被糟踏的‘婦’‘女’達157人,全城沒逃出去的‘婦’‘女’沒一人躲過野獸的蹂躪。工農街潘連枝老大娘回憶,有陳、黎、齊、蔣四個‘婦’‘女’是被幾十個鬼子活活折磨死的,才12歲的蔣代妹開始哭得很驚人,後來沒有聲音了,死了,鬼子們還一個一個地在那孩子身上發泄獸‘性’........
倖存者周紹南和謝包始終都不不明白,“日本鬼子是咋個硬不把中國人當人,他們自個也不像是個人啊?”
不僅是周、謝兩位,這是一個令中華民族和日本民族至今未解但應該解答的歷史難題。牛島滿以及他的南九州“靖國”之神,包括那兩個以殺人比賽“聞名”全球的鹿兒島人野田巖和向井敏明,如果是一種值得紀念的‘精’神代表,不是這頭永遠死睡的“獅子”活該任人宰割,就是野田、向井、田中類的惡魔根本不在乎正義的原子彈和莊嚴的審判。
“打鬼子用不着做思想工作。”
這是全軍上下的一致看法!
黃埔十一期生、第五戰區軍地聯絡參謀王長勳走遍了廣濟各個戰場,在他眼裡,第五戰區的中國軍隊官兵,“除了個別幹部,可以說人人都是英雄好漢!川軍不能打?界嶺那地方,整整打了一個多月!西北軍,劉汝明部隊的大刀,現在上了年紀的老鄉都見過的,砍得鬼子滿山跑!黔軍,何紹周的部隊,全是草鞋,苦啊,就是能打!廣西軍,‘廣西猴子’,更行........”
“廣西猴子”是覃連芳第84軍。儘管是一支由民團新組建的部隊,但從廣西往武漢戰場開拔時,一路都在進行軍事訓練,戰士們很快掌握了刺殺、投彈、‘射’擊等基本功。李宗仁和白崇禧對自己的家鄉子弟總是感情不同,和軍師主官多次談話,除了過問人事安排之外,便是鼓勵努力殺敵。抗日戰場李、白頗出風頭,與他們的自家兵還算爭氣是分不開的。
沿公路西進的牛島滿旅團第23聯隊聯隊長佐野虎太大佐,五短身材,一臉橫‘肉’,騎着一匹烏雲踏雪的高頭大馬,嘴角不可一世地向下拉咧,一種黑社會總頭目威儀出巡目無千古的狂妄情態。
三三兩兩的飛機從烏雲裡鑽出來,低低地飛過,駕駛員還伸出手和地面行進的部隊打招呼。南面槍炮轟響,似乎鏖戰已烈。佐野扭頭看看不遠處的一行行高嶺,天地之間一條條沉重的曲線,似古老的岩漿凝固在那裡。他冷冷一笑,向前方看去——就在這一瞬間,對面的山樑上閃出熾亮的火光,長出一朵朵黑‘色’的雲團。一會兒,那座山頭在姍姍遲來的爆炸聲中淹沒在黑霧裡。佐野‘抽’出刀來,高高舉起,提繮勒馬。在那畜牲直立的仰天嘶嘯中,他發出一聲如怪獸的長嗥,部隊渾洪濁濤似地洶涌而去。
625高地。牛島滿早就認準了它,不拿下它就此路不通;第84軍軍長覃連芳和第189師師長凌壓西也認準了它,鱗次櫛比的塹壕,一層一層地直達山頂。凌壓西擺出了寸土必爭的架勢,要大洋廟山口成爲吞噬侵略者的老饕。
飛機犁地似地貼着山坡轟炸,一下午的三次衝鋒都被“廣西猴子”以密集的火力打了回去。夜幕降臨之時,日軍的進攻停止了。
天空什麼時候下起了‘門’g‘門’g小雨,凌壓西剛感覺到,已是一頭泥水,衣服也溼透了。他一直趴在山頭掩體外的灌木叢裡,兩股戰戰地注視着戰場。“兄弟們,打得好哇!”微雨夜暗之中,凌壓西在陣地上走動,鼓勵一線殺敵的“廣西猴子”,向團長謝振東、黃伯銘、白勉初一一‘交’待:“今晚敵人可能會偷襲的,你們要層層負責,決不能有半點疏忽!”
霪雨霏霏夜黑深沉,確乎伸手不見五指。“廣西猴子”們於泥濘的塹壕中抱槍蜷臥,一如深海之溝的遠古孑遺。
山下有響動........轟轟隆隆地有如天籟之聲........
“鬼子來啦——”這一聲恐怖的尖叫,在沉寂的荒山雨夜之中令人‘毛’骨悚然。頃刻間,槍聲、拼刺聲、手榴彈爆炸聲........625高地鼎沸起來。
日軍的聲音漸漸稀落,漸漸遙遠。東方黎光初‘露’景物參差可認之時,日軍的聲音已徹底消失。
似耗盡全部‘激’情完成了一曲感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樂章,凌壓西只覺得一陣暈眩,差點摔倒。
牛島滿合了那句俗語: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
稻葉算定黃廣公路必有攻堅戰,可他不曾想到,靠強助攻的今村旅團,行至鄭公塔大鳳寨,竟也遇到了強中手:劉汝明第68軍。
且不論燕趙自古多豪傑,這些因家鄉淪陷的戰士,對日寇的深仇大恨是刻骨銘心的。當在涼亭河鎮甚形狼狽卻給當地留下野獸行跡的中野英光聯隊向大鳳寨攻擊時,發現這座小山包上的火力比烽火山來得還要猛烈。
今村學乖了,充分發揮其工業優勢,飛機、大炮一次次地覆蓋了大鳳寨。在爆炸的火焰中,中野佔領了大鳳寨半個山樑。
“把鬼子趕下去!”劉汝明命令第119師師長李金田。
李金田組織敢死隊。
“我!”
“我一個!”
“我一個!”........
報一個名,猛地拍一下‘胸’脯,接着就脫衣服。
400多名敢死隊員,各抱一把白閃閃的大砍刀。赤着脊樑,‘挺’着‘胸’脯,神情莊肅。劉汝明第68軍人人多一樣武器——大刀。他的大刀隊早在長城抗戰時就威名遠播,報紙曾載文驚歎:“劉汝明大刀隊的神威幾乎把現代‘精’良武器都掩蓋了!”
天地悄然之中,大刀隊向敵陣‘摸’去。近了........“殺——........”山谷轟鳴的吼聲中,一片金黃‘色’的脊樑在灌木叢中似熊熊雷火呼嘯滾動,排天而來。
以武家自傲的南九州海盜後裔們,以爲短兵格鬥是自己的看家本領,這下可盡興較量了。他們反而停止了‘射’擊,一個個摩拳擦掌,猙獰狂笑,也脫掉上衣,等着大顯身手。
一片片大刀砍出閃電似的白光,一對對古銅‘色’的身影在暗綠中分外耀眼,血‘肉’橫飛之中,勝負立見:300多南九州武士橫躺在山坡上武運了斷。大刀隊一氣衝殺,日軍丟盔棄甲,一退三舍。
今村的人格是再卑鄙不過了,他命令向大鳳寨以及中國軍隊各陣地施放毒氣。一時間,大鳳寨山上守軍一個營全部罹難。黃岩山陣地100多來不及轉移的受傷官兵落入敵手,“投降的有?”被大刀隊砍趴的“武士”們這會兒倒‘挺’神氣,用刺刀‘逼’着傷員們。傷員們盯着這羣豺狼,或一臉諷笑,或滿目怒光。“卟!”一刺刀。“投降的有?”沒有。“卟!”一刺刀........100多傷員,沒人吭一聲,只有鮮血流得嘩嘩地響,滋滋地滲進這塊富饒而又貧瘠的土地........
牛島滿向凌壓西的625高地連續攻擊四天四夜,一道塹壕一道塹壕地往上爬,爬一級退兩級,硬是爬不到頂。無奈之下,只得一面以飛機、大炮狠狠轟炸,一面轉攻第188師陣地。
同樣的“廣西猴子”,188師頂了兩天,就報告說堅持不住了,沒等覃連芳派出預備隊,188師就退了下來。
該師長劉任雖有陸大學歷,但一向做教育工作,第一回帶兵打仗,被日軍的飛機大炮嚇得躲在指揮部裡不敢‘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