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勾、叭勾……”
“砰砰砰……”
“噠噠噠……”
各種步槍和機槍的對壘聲響，修水和贛江支流包夾住的整個小鎮，爲之寂靜一空。
街上再沒熙熙攘攘的人羣，依稀聽得見虔誠的老一輩人禱告祈求神明保佑的唸叨。
何承英的憂慮，不是她那細膩的女人天性作祟，而是一個信奉新時代思想的革-命者對老百姓的仁心和不忍。
“黎爺，咱們彈藥消耗得太快，是否控制一下？”
老錢和崔明勇都察覺到這個問題，聯袂來詢問。
“不用，庫存的彈藥還多，咱們不用節省彈藥，那樣，犧牲的戰士不值。”
黎爺看看何承英還沒從某種憂慮中解脫出來，補充道：“先打退這波鬼子攻勢再說，我要弄清楚他們前沿指揮部的位置。”
鬼子大隊級別的指揮部，按照他的經驗，大多不會離得很遠。甚至不少都是大隊爲單位集羣衝鋒。
其實也說得通，按照編制級別，鬼子小隊類似“排”，中隊類似“連”，大隊類似“營”，卻都要比同等級的排、連、營的兵力多。對比國-軍，某些方面來講，鬼子大隊可說等同於“團”的戰鬥力。弱化一下，也是加強營。營級別的軍事單位，可不正是前線拼殺的常規常見的集羣麼！
“好！”
崔明勇等人好久都沒這麼打得痛快了，彈藥充足給力、敞亮供應，哪個前線帶隊長官不開心？
他們回去鼓動一番，彈幕密集程度更勝以前，寬敞的地帶，按照鬼子的衝鋒速度，也很難再密集彈幕中衝刺到陣前50米。
殺聲吶喊聲慘叫聲的混響，加上陣前一二百米範圍內的赤紅大地的視覺衝擊，有了好幾次這般經歷的何承英也只覺難以直視，腹內翻滾着，差點將酸水噴出來，好歹她韌性不錯，用強大的意志力剋制住了。
“咦？真是的！”
身邊的黎葉關注戰場不動如山，一時沒人交流排解心緒，何承英忽的側頭，卻發現六個小傢伙正在“吭哧吭哧”地幫着搬運彈藥，嚇得她面色發白。
“讓他們做些事情，免得亂跑。你讓他們回去呆着，他們待不住的。”
黎葉被她驚動，趕緊拉住她，沒讓她過去打消小傢伙們的參與積極性。
“你跟我來！”將她帶到牌樓高處，他轉而道：“你看，鬼子知道我們的火炮射程，他們前沿指揮部，就在射程之外，你能看出什麼問題？”
“啊？”
何承英羞紅着臉，微微掙脫他的拉扯，立時被轉移了注意力：“好像還真是！”
她的望遠鏡倍數不算太高，但在黎葉指點下，足夠發覺十多裡外的鬼子指揮部。
“問題？”
何承英咬咬嘴脣，眼中閃過怒火：“你是說我們中有內鬼？”
這是她的專業領域，居然沒事先察覺到蛛絲馬跡。現在被黎葉點破，她瞬間運用逆推溯源的辦法，從鬼子佈局和追蹤事態當前已定情況，很快分析出了許多忽視的問題……
“我們過來這邊，是鬼子策劃的？他們故意讓我們過來，就是想要用我們、呃，用孩子們牽制住你！”
何承英心裡很複雜，她覺得自己能夠活着從楊洲轉移到吳城，是不是還得感謝黎葉——這個她以前懷疑甚至憎恨的嫌疑目標？！
“嗯……”
黎葉見她有些激動，也沒再刺激她。但她的注意點好像不是重點吧？
“我馬上去查。”
何承英一旦認定，執行力倒是很強。
“我安排胡永彪、小趙在排查城裡的釘子，你主要關注他倆就行。”
黎葉的話中含意，使得何承英面色一白，她是着實吃了一驚。
看來這個人在華北攪和出一大塊根據地，不是沒根據的。居然比她這個優異的地下工作者都先察覺到問題，還鎖定了懷疑目標，個人能力實在太強！
“好的，我知道了。”
何承英收起吃驚的眼神，轉身走得很乾脆，她對黎葉的認知，從一介武夫的形象，有了比較大的昇華。
心裡未必沒有一絲比較，黎葉看起來太“嫩”了，又“不善言辭”給自己辯解洗脫懷疑身份都不會，她若是連揪出內鬼的本職專業對口事情都完不成，那這些年的地下工作閱歷也白費了！
“噢噢噢……”
“鬼子退了！”
“小鬼子撤退啦！”
衆人的歡呼聲，使得何承英未走遠的身形有些呆滯——這就勝利了？不，應該是打退了鬼子的一波攻勢。那麼我必須儘快揪出內鬼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黎葉將排查內鬼的事情交給何承英後，他隨即便沒再留心思在這塊上面，應爲鬼子後續的攻勢，沒多久就來了，而且有了很大改變。
鬼子一貫是遇強則轉進，一手包抄功夫，用得出神入化。
當下人數佔優，武器裝備佔優的情況下，鬼子遭遇了皇協軍被滅半和當場叛變的小挫折後，再被一幫平素看不起的弱小“叛軍”給打得灰頭土臉的連連敗退。
鬼子聯隊長官很合適宜地祭出了慣用大招，當下鬼子分爲兩部，一部分沿着修水攻來，另一部分則沿着贛江支流快速抵近。此二者都是繞行轉進包抄的隊伍，正面鬼子的敢死衝鋒陣型，卻是派出加強中隊的規模。
“你們抵住正面的鬼子，兩側包抄的鬼子交給我。”
黎葉扛起三百斤重的94式90mm迫擊炮，他的形象此刻深入人心、震撼全場。
94式90mm輕迫擊炮，是步兵輕型支援火炮，裝備日軍野戰師團步兵聯隊，每個聯隊4-6門，用來對付機槍陣地與戰壕，並配合聯隊山炮或野炮進行戰場壓制。3800米的最大射程，足夠黎葉用出不一樣的炮擊效果。
“轟轟轟轟轟轟……”
他此刻並未開啓虛擬炮口，一門炮用出四五門炮的動靜，雖然加大了頻次速率，會折損炮管使用壽命，但是當前的炮擊轟炸效果很突出……
兩翼的鬼子被突然的炮擊，打得亂成一團，巨大的爆炸轟鳴，使得鬼子們四散潰逃、敗退……
“我的娘咧！”
有大膽的百姓，爬到自家屋頂或者閣樓觀看戰況，驚得直吞口水——那還是不可一世的小鬼子麼，弱雞啊！
只見，隨後的炮彈落點蹤跡清晰可見，就是追着鬼子潰敗的隊形一路轟炸，這種明顯驅趕牲畜的模式，大快人心，呃，除了有點血腥刺激不適應之外，剩餘的還是蠻振奮的！
“鬼子都撤了，估計再來，就會更多。你們有什麼看法、或者意見？”
黎葉召集了所有連級以上幹部開會，大戰後的總結和交流必不可少，也能及時瞭解一線參戰菜鳥們的心理動態。
“我先說。”
老錢習慣這種開會模式，想着來個拋磚引玉：“我們營傷亡不小，都是最開始怕死想當逃兵，反被鬼子擊斃的。我們剩下的都是好樣的，再打幾場都沒問題。呃，前提是彈藥充足，我老錢說實話，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打得過癮，我可是親手打死十幾個鬼子，換一把佐官刀，不成問題了！”
他的帶頭，給了其他人很好的借鑑和觸動。
“我說一下。”
崔明勇霸佔了一挺96式輕機槍，他比老錢打得更過癮，不過他不會說這個，太招人惦記和嫉妒了。
他咳嗽幾聲清清嗓子，才道：“我們營傷亡也不小，鬼子兵的槍法太準了，是我們目前比不了的。但是，他們好像習慣三段射擊式地滾動衝鋒前進，這種模式太過呆板，進入一兩百米內，我們只要沉靜下來、用心瞄準，就很容易能造成他們的傷亡。”
崔明勇的發言，講出了不少人的心裡印象，也造成了一時的激烈討論……
“對對對，崔連副總結的很好，鬼子就是這樣，很好瞄準的。咱用步槍打了好幾個……”
“噗嗤！我舉報，崔連副你好像玩的不是步槍啊，那杆機槍也該交給兄弟們過過癮啦……”
“去去去，那是我小老婆，誰也不給！”
“哈哈哈……”
熱誠興奮過後，衆人都漸漸沉靜下來，所有人都知道後面的仗不好打！
不算黎葉的炮擊戰績，這種在戰壕內的對射，都只能跟鬼子打出一比一的戰損數據，衆人的心是沉甸甸的，鬼子還有好幾個師團的兵力在周邊，他們剩下的千多號人，這樣拼殺下去，還能過幾天？
“我建議，轉移到附近鄱陽湖的幾個島上去……”
林胖子艱難開口建議，有些怕黎葉數落他怕死膽小，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不行，湖上的鬼子更多，我們沒有炮船或者機船跟他們在水上鬥啊！”
他侄子林排長職位沒變，但手下兵力快趕上半個連了，居然是他最先挑出來反對自家叔叔。
“很有道理，那麼留下來繼續打？我們彈藥還能支持幾天？而且，鬼子的水上的兵力還未出動，而且他們的飛機大炮沒出動，甚至機槍、擲彈筒都沒怎麼用，他們接下來不會再犯輕敵的錯了，萬一他們用重武器，我們還怎麼打？”
胡永彪提出的問題，讓很多人面色變得灰白、低沉……
“先不管這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些變故有我負責，你們只需抵擋鬼子步兵就行。”
黎葉不想讓士氣低落下去：“大家先明白一點，是我們打了勝仗，鬼子比我們更着急，只怕現在被他們司令部逼得剖腹自盡的鬼子軍官，有不少的。”
他特意掃了眼胡永彪、還有小趙幾人的方位，在所有人喜色滿臉時，有兩三人面色變幻不同於他人。
但他看了看緊緊關注審視的何承英，遂沒直接插手這事，讓專人處理，更加合適些，畢竟這是何承英等人以後的管轄區域和隊伍，她和管理團隊都需要這些管理鬥爭經驗。
不管內鬼糾察情況最後怎樣，這次會議很見成效，軍心士氣和軍容軍貌有了很大改觀，當下輪值鎮守陣地，也給了所有人很好地休息和恢復精力的機會。
當鬼子再次集結而來時，一河一江一湖上，都有大批的船隊向古鎮靠攏，大戰蒞臨的緊張氛圍，差點使得站地上的戰士們喘不過氣來，好在他們還有指望……
“上次來的時候，是雨季，湖水連着古鎮，現在是冬天，湖上的鬼子船隊不可能靠得很近，先不管他們，解決完修河和贛江的鬼子，他們自然會變陣，那時我們再想辦法……”
黎葉只能穩住崔明勇等幾個有親身經驗的，在讓他們去穩定戰士們的情緒，只要保證戰士們不崩盤、兜住正面的鬼子步兵攻勢，其餘水上的鬼子，他有信心對付得了。
“內鬼的查證先撂下，緩一緩，不要打草驚蛇，你得保證孩子們的安全。萬一，你先帶着孩子們去這個地方……”
黎葉現在只能完全相信孩子們的“黑妞姐姐”一人，不得不說很有諷刺意味，連胡永彪這類光榮負傷致殘的抗戰英雄都成了嫌疑對象。以黎葉的個性，對不能信任以前的戰友這一事，有些耿耿於懷。
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他不想這樣去形容，可萬一胡永彪這樣歷經血戰的戰場倖存者都變節了，就非常噁心了！故而，他連着崔明勇這些人都不能完全去信任，心裡實在彆扭之極！
“轟轟轟轟轟轟……”
黎葉扛着一門火炮，大戰三方水上之敵，爆炸聲使得小鎮上的每家屋脊灰塵都震落。
他默默開啓了虛擬炮口，各門已經重新激活的副炮陣的輪番使用，鬼子湖上的船隊損失近半後撤離，而修河和贛江支流上的鬼子船隻則全軍覆沒。或許有少數鬼子從水裡逃生游回岸上，但是接下來的寒冷也很致命！
“噠噠噠……”
“轟轟轟……”
正面戰場的傷亡雙方都很大，鬼子赫然派來了衝陣的坦克戰車——黎葉很熟悉的89式戰車和95式戰車，不多，三輛。
但其造成的傷亡，對簡易戰壕內的菜鳥們，簡直是無以復加。
“轟轟轟……”
黎葉的炮火支援很及時，就在鬼子隨着戰車抵近戰壕陣地時，他直接掀翻了95式輕型戰車，炸燬了89式中型坦克。接着的幾炮，使得鬼子的衝鋒陣型，變得空缺了幾大塊區域……
“黎爺！太棒了，嗚嗚，差點以爲這回要見閻王爺了，你把咱兄弟們拉回來啦！哈哈哈……”
崔明勇別的沒有，就是一副沙啞粗豪軍漢的嗓子很感染人。
“哈哈哈，小鬼子，爺爺還活着，草你大爺！”
當下所有人都跟着歡呼起來，槍聲變得聲勢浩大起來……
“噠噠噠噠噠噠……”
黎葉撿起一把機槍，從被鬼子坦克戰車打開的陣地缺口，衝了出去，一把96式輕機槍，追得撤退的鬼子們更加惶恐慌亂……
“衝啊！”
“殺！”
數百人的衝鋒，銜尾追殺數裡，鬼子留下了大批的屍首，逃走的不足一箇中隊。因爲鬼子後面的接應部隊的及時出現，衆人才遺憾地停止追擊擴大戰果……
勝利了，喜悅過後，是痛失戰友的悲涼心傷，沒上過戰場的人，難以體會這個心情。
剩下經歷血與火洗禮的三百多人，都默默地打掃戰場，爲自己犧牲的戰友擦洗臉上的硝煙污漬，就爲了讓他們走得體面乾淨一些。
不少百姓也出來幫忙清理戰場，這個古鎮是他們祖輩生活傳承至今的地方，那些犧牲的戰士中，有的是他們自家親戚和孩子……
“爹啊，不怪你了。以前爲鬼子賣命，咱家被人戳脊梁骨，今後看誰還敢？爹爲你驕傲！”
黎葉和何承英經過一處時，正聽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的喃喃自語。
老人家用他佈滿老繭的雙手，給一個三十多歲的乾瘦漢子擦洗着臉上的血漬。他已經在失去了血色，變得灰白暗淡的嘴脣再也張不開、跟老父親搭話……
“嗚！”
何承英捂住嘴巴，爲了不驚動這位失去兒子的老父，她將哭泣聲憋了回去。
“走吧，好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們……”
黎葉輕聲說着，拉着何承英離開。他不是鐵石心腸，心裡襲來的負面情緒是最大的，這是身爲一個指揮官必須承受的。
眼下的危機時刻，最迫切的是將內鬼揪出來，否則即便他順利離開，何承英等人還得面臨內憂外患的瓦解危機隱患。
“轟！”
正此時，一聲爆炸從鎮內傳出，一股濃煙火光升騰起來，直接撲騰到半空。
“嘶！那是倉庫方向。”
何承英頓時驚得忘掉了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