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七月,安慶的天氣一樣潮溼、悶熱。
既便到了深夜,也還是熱得讓人睡不着,岡村寧次從榻榻米上坐起來,發現額上、臉上還有身上全是汗水,整個人就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黑暗中還有嗡嗡嗡嗡的蜂鳴聲,就像有幾十架、上百架轟炸機正對着他狂轟濫炸。
那不是轟炸機,是蚊子,卻要比轟炸機更加可怕。
松浦師團剛剛發來電報,說九江已經出現了瘧疾,作爲一名高級指揮官,岡村寧次深知瘧疾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疾病,一旦在軍中大規模爆發,後果將不堪設想,而更讓岡村寧次擔心的是,九江潮溼、悶熱的氣候以及大量的腐敗屍體,又是攜帶着瘧疾病原的蚊蠅大量滋生的溫牀,瘧疾的大規模爆發,似乎已經是無法避免了。
岡村寧次已給大本營發去電報,請求緊急提供奎寧水,第ll軍庫存的奎寧水、奎寧片也正裝船運往前線,爲了儘可能快、儘可能多地將奎寧水、奎寧片運上九江前線,岡村寧次甚至暫停了軍需給養的輸送。
但這並不是岡村寧次最擔心的,瘧疾雖然可怕,現在畢竟還沒有大規模爆發,最讓岡村寧次憂心如焚、夜不能寐的還是九江、德安的戰局,松浦師團對南潯線的攻勢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彈藥消耗無算,卻毫無進展。
武漢會戰,日軍大本營對岡村是寄予了厚望的,華中派譴軍司令官鈿俊六還專門把岡村叫去南京長談,除此之外,岡村寧次第ll軍的兵力也要比東久邇宮捻彥的第軍多出一個半師團,岡村寧次振奮之餘,也深感肩上責任重大。
開始階段,還算是順利,在日軍序列當中只能算雜牌部隊的波田支隊勢如破竹,連克安慶、馬當以及湖口,最後連九江也一鼓而下,就在岡村寧次認定國軍已經軍心渙散,京滬大潰敗即將要重演時,薛嶽卻在南潯線給了他當頭一棒。
想到南潯戰局,岡村寧次頓時再沒有一絲的睡意,當下披衣起身,推開臥室門走進了書房,書房裡燈亮着,不過發電機提供的電壓並不穩定,燈光忽明忽暗,給原本就顯得昏暗凝重的書房更增添了幾分壓抑的氣氛。
岡村寧次長舒了口氣,彷彿要將胸中的濁氣吐盡,然後走到書桌上拿起放大鏡一腳踏上平放在地板上的大地圖上,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前,日本政府的確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其中一項準備工作就是地圖。
沿海京滬、平津地區,尤其是東北四省,小日本都曾派出工程人員秘密繪製過地圖,但是中國實在是太大太大了,小日本既便暗中測繪了幾十年,也無法將整個中國測繪成圖,不得已,只能派特工人員從中國方面竊取地圖。
此刻被岡村寧次踩在腳下的這幅地圖就是十幾年前由阪西機關從北洋軍閥孫傳芳的機要室裡竊取的,對這副地圖岡村寧次是非常的不滿意,上面不僅標註混亂、錯誤百出,更加讓人氣憤的是,還有許多常識性的錯誤。
但沒辦法,再不滿意岡村寧次也只能用這幅地圖。
岡村寧次的目光隨着放大鏡在地圖上一點點移動,最終停留在了星子,關於側擊星子這個方案,岡村寧次已經醞釀好幾天了,航空兵報告說,星子附近只有少量中國駐軍,而且還有一條可供汽車通行的石子路直通馬回嶺,若能有一支強有力的部隊迅速攻佔星子,就能在南潯線正面國軍做出反應之前佔領馬回嶺。
日軍一旦佔領了馬回嶺,不但能將南潯線攔腰砍成兩截,更能將雲集廬山北麓、西麓的幾十萬國軍一舉合圍,屆時,松浦師團再從南潯線正面碾壓,國軍必然兵敗如山倒,這一戰也就將成爲又一個忻口會戰。
然而讓岡村寧次猶豫的,是他手中的兵力嚴重不足。
別看第ll軍帳面上的兵力有五個半師團,但現在真正到位的卻只有松浦師團、波田支隊以及由華北駐屯軍擴編而成的第師團,波田支隊此前連續作戰已經師老兵疲,本間雅晴的第師團要擔負瑞武路的攻擊任務,南潯線實際只有松浦一個師團。
松浦師團經過此前半個多月的惡戰,兵力已經銳減至不足一萬人,這點兵力維持對南潯線的攻勢尚且有些勉強,哪裡還抽得出兵力側擊星子?如果強行分兵,一旦南潯線正面的國軍反應過來,趁勢反擊,搞不好就連九江也會丟掉。
岡村寧次忍不住又在心底咒罵起大本營的官僚,武漢會戰開打都快倆月,第沛團、第沛團還有第10沛團居然還沒到位,這辦事效率也太低下了些,就這效率,天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打到武漢城下。
岡村寧次其實冤枉日軍大本營的官員了,他們真不是有意拖延。
隨着中日戰爭不斷升級,規模不斷擴大,人員傷亡、裝備損失也變得越來越大,小日本戰爭機器的運轉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第沛團、第沛團還有第10沛團先後參加了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及徐州會戰,人員、裝備損失極大,要想重新補充齊整並恢復到戰前的水準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日軍大本營、後勤部的官員們快都快把自己的頭髮給揪光了。
但當時小日本的綜合國力畢竟遠勝於國民政府,雖然困難,但到了八月上旬,第第沛團還有第10沛團終於補充齊整,並先後趕到了九江戰場,遂即兵分三路向國軍發起了進攻,第沛團沿大別山以南、長江以北的狹窄地帶直撲武漢最後的門戶田家鎮,第沛團則在波田支隊的配合下沿長江南岸直撲瑞昌。
至於伊東政喜的第10沛團,則按照岡村寧次醞釀已久的思路,乘船渡過鄱陽湖,向國軍的“薄弱點”星子發動了突襲。
於歡一大早起來便感到有些頭重腳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微燙,強撐着起來給自己負責的十幾個傷員輕理完傷口、換過藥,便準備去找曹嬌要幾片奎寧片,於歡懷疑自己也得了瘧疾,這病可不是鬧着玩的。
於歡原本是想追隨舒同文也去延安的,卻遭到了家裡的堅決反對,這一次就連一向疼她的表姐葉茹雪也沒有支持她,退而求其次,於歡只能夠加入十九大隊,家裡原本也是堅決反對的,但於歡以死相逼,父母也只能讓步。
於歡想得有些天真,她認爲現在既然國共都已經合作了,那麼總有一天她跟舒同文會在抗日戰場上相遇,到時候再偷偷跟舒同文參加八路軍就是了,到時候父母也管不着她了,她卻不知道,她險些就再見不着舒同文了。
於歡找到衛生隊隊長曹嬌一問,奎寧片早沒了。
日軍的醫療條件遠勝國軍都被瘧疾所困擾,國軍就更加難熬了,松浦師團因爲感染瘧疾死了幾百人,松浦淳六郎就在那裡急得跳腳了,國軍這邊卻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瘧疾,更讓人揪心的是,各個部隊的部隊長們還束手無策。
由於民族工業孱弱,國民政府甚至就連一盤紗布都要依賴進口,像磺胺粉、奎寧、麻醉劑這樣的急救藥品就更不用說了,九江德安戰場大規模爆發瘧疾後,國民政府急向英、法等西方列強求援,西方列強趁機哄擡藥價,國民政府也只能咬牙承受。
痛心的是,就這麼點兒可憐的藥品,還要被一些國軍將領糟蹋。
藥品有限,國軍內部卻有諸多派系,給了中央軍地方部隊有意見,你給了土木系,胡宗南系又有意見,最後沒辦法就只能平分。
第兵團總司令張發奎做得更於脆,拿到奎寧水後給每個士兵都分了一小瓶,還說什麼有病治病、沒病防病,結果有病的沒治好,沒病的也沒防住病,最後還是染上了,因爲奎寧水得兩瓶一起喝纔有效,一瓶根本就沒用。
徐十九當然不會這樣糟蹋寶貴的藥品,但上峰分給十九大隊的奎寧就那麼點,可這半個月來染上瘧疾的官兵卻有增無減,僅有的那點奎寧片、奎寧水很快就消耗殆盡了,後面染病的官兵就只能夠躺在那裡等死了。
葉茹雪找過來時,於歡已經發起了高燒,還開始說胡話,一個勁地喊着阿文。
望着簡易病牀上胡話連篇的表妹,葉茹雪急得淚如雨下,不知道怎麼辦纔好,當徐十九走進來,葉茹雪頓時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就抓住了徐十九胳膊,流着眼淚哀求道:“徐大隊長,救救小歡,求您。”
徐十九拿眼睛看向曹嬌,曹嬌美目噙着淚,搖頭,真沒奎寧片了。
看到曹嬌搖頭,葉茹雪禁不住放聲哭起來,徐十九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何嘗不想救回於歡?這女娃能以大家閨秀的身份卻在軍營裡甘之如飴,每天護理幾十個傷員、病患也從不喊累,既便冒着死亡的危險也始終沒有退縮,十九大隊的弟兄們早就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姐妹,把她當成了十九大隊不可分割的一員,他又何嘗願意她離去?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徐十九雖能打仗卻變不出一瓶小小的奎寧水。
“冷,冷,表姐我冷……”剛剛還熱得不行的於歡忽然蜷縮在了一團,說話時連牙齒都開始打顫,不過神志卻清醒些了,於歡明顯已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美目裡也流下了淚水,望着葉茹雪輕聲綴泣,“表姐,我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