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芳走出來後,依舊關上了院門。
雖然明知道自己會一去無回,可她還是有些捨不得這間小院子,在這裡生活的一兩年,可以算得上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如今要離開了,總是會有些戀戀不捨。
王雅芳駐足站在屋門口,靜靜地看了着這間小院子,直到一顆黃豆大的雨滴落在臉上,把滿心不捨的她驚醒。
是時候離開了,再不走就下暴雨了,如果讓雨水洗去了自己塗在某幾處的毒藥,那自己捨棄的這條小命,將會犧牲得毫無用處。
王有財派出剛楞子後,發現王雅芳沒有在屋子裡,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女人嘛,住在男人堆裡,總是有些不方便,總得讓她有些私人空間。
他發現事情不對,是在召集自己的一些心腹密謀完之時。
傾盆大雨肆意地從天空潑向霍山縣城,天色也是陰沉得可怕,看樣子這場暴雨下的時間不會短。
突然,一陣狂風挾持着雨水飄進了屋子裡,幾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正在對幾個心腹作囑咐的王有財身上。
“雅芳,去把窗戶給關了。”
習慣性的話語從嘴裡說了出來,王有財還沒有意識到妻子早就已經不在這個屋子裡。
直到再一陣狂風捲進雨水,他才擡頭往屋子裡尋找。
“你們嫂子呢?”
王有財有些急了。外面如此大的狂風暴雨,她一個弱女子能去哪裡?除了自己的這間營房,軍營裡並沒有什麼地方能讓她呆下去。
“我們進來時,嫂子就沒有在屋子裡。”
一個心腹回答道。
王有財啞然失語,他其實自己是看見妻子出門的,只是當時以爲她要上茅房之類的,後來這幫弟兄們來,就把她給遺忘了。沒想到,過了這麼久,她還沒有回來。是不是被大雨困在茅房,或者是其他地方了。
“大家先去準備吧,王某拜託衆位兄弟了。”
王有財的心亂如麻,根本就沒有心事再去商量那些細節。他現在只想馬上找到自己的女人,只有她在身邊,自己纔不會胡思亂想。
王有財的心情就如同這暴風驟雨一樣的壞,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和她在一起近兩年,基本上對她算是瞭解,別看她曾經是王得貴的五姨太,那真是一家子已經走到絕路,如果她不委身相從,一家人真的會餓死病死在屋子裡。後來,自己下藥騙取她的貞潔後,當時她摸起剪刀就往自己胸口扎,如果不是自己眼急手快,恐怕那時她就已經香消玉殞。
王有財看着手掌上那一道傷疤,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害怕王雅芳一時間腦子轉不過這個彎,會自尋死路。
當一個個被自己派出去尋找妻子的士兵溼漉漉的回來,王有財的心愈加地不安,如果去家裡尋找的人回來還是沒有消息,那她就肯定是去尋短見了。
王有財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讓自己拋家棄父的女人,再也見不到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女人,他的心裡就莫名的酸楚起來,眼眶也跟着溼潤了。他不是個常流淚哭泣的人,哪怕那天讓橋本太郎如此地傷害和欺辱,他都沒有流過半滴眼淚,可是現在,王雅芳突然的音訊全無,就能夠讓他如此傷心,可見他愛她愛得有多深。
“隊長,隊長……”
一連串的叫聲從遠處傳來,即使是在嘈雜的雨聲中,他仍然聽得真真切切。
當這個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屋門口的時候,王有財開始內心巨烈不安。他認得這個士兵,正是自己派回家中尋找的,看他冒着暴雨而來,渾身都已經溼透,他就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甚至不敢主動開口去詢問。
“隊長,”這士兵的聲音有些沙啞,話語中還帶着些哭腔:“嫂子沒了!”
這句話一出,王有財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當即昏厥了過去。幾個心腹七手八腳地把他給弄醒時,他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雅芳是怎麼死的?”
強壓住內心的悲痛,王有財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王有財沒有去憐憫這個報信的士兵,被冷雨澆得全身溼透他,現在正在瑟瑟發抖。不是不心疼士兵,只是因爲在這個當口,王有財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發生了什麼,現前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間就沒了。
王有財直到現在都還是以爲妻子是在自己家中自盡,還以爲是這個傻女人怕自己嫌棄她,而走上了絕路。
可當士兵把事情的經過講出來時,王有財瘋狂了,瞪着血紅的眼珠子,從牀上彈起來。他不顧本已經癒合結痂的傷口又重新烈開,不顧傷口的疼痛像是被小刀子在割着自己的肉,不顧從傷口流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紗布,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要殺光霍山城裡的鬼子!”
先前他派出去的這個士兵,本來是奉命去家中尋找王雅芳。打着雨傘來到王有財家時,看到的只是緊閉的院門。敲了幾聲門,也沒得到迴應,於是就自行推開了院門,走了進去。他來的時候,王雅芳已經出去一會,自然碰不上面。看到家裡沒人,他打算回去交差。
這個士兵從王有財家中出來的時候,恰好碰見一個弟兄正在雨中跑,他趕忙叫住,倆人共打一把雨傘往營地走。可路上的幾句閒聊,讓這個士兵嚇了一跳。因爲那個被他叫來躲雨的兄弟無意中詢問了一句:“王隊長是不是去皇軍那邊了?”
“沒有吧!”
他是奉着王有財命令纔出來尋找的,自然知道隊長在營地。
“肯定是去皇軍那邊了,如若王隊長沒在那邊,天仙一樣的嫂夫人,怎麼會獨自一人走進皇軍駐地呢。”那個借傘避雨的兄弟笑着說道。
這原本無心的話,讓他給逮住了,連忙問:“你親眼看到嫂子進皇軍軍營了?”
“是啊,我在營門口看到她的,被兩個鬼子客客氣地引進裡面。”這個弟兄拍着胸脯說道:“如果不是嫂子,我把眼珠子扣下來。”
聽到這句話後,他把雨傘往那個說話的弟兄手中一塞,自己則冒着暴雨往縣府方向跑去,那裡就是日軍的駐地。
霍山縣城不算大,縣府也不是很遠,當他跑到門口時,雨還在繼續瘋狂的下着。
可能是因爲這狂風暴雨的緣故,日軍駐地門口的兩個沙袋工事裡一個人都沒有,不光日軍沒有在工事裡值哨,連另一面的皇協軍工事裡也沒有人,只有兩挺重機槍孤零零地在淋着這大雨。
他原本想去問值哨的皇協軍兄弟,有沒有見過嫂子進去,可是值哨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避雨去了,自己又不敢冒然往裡面走,萬一被不知道躲在哪避雨的鬼子打上一顆子彈,那當真就不值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跑進了一片屋檐下避避雨。雖然還是有着狂風時不時卷着雨水往身上撲,可是在屋檐下呆着,總是要勝過在雨中淋着。
就在他不停地擰着已經溼透的衣服時,忽然聽到了縣府院子那邊傳來急促的哨子聲。
循聲望去,只見十幾二十個人從以前的縣府大樓跑了出來,有日軍也有僞軍。他們迅速地跑進了工事,如臨大敵般警戒着周圍。
本來他想立刻跑到工事前去詢問,可一看到這些哨兵們緊張兮兮的樣子,他居然莫名的心虛,不敢走過去。
可不敢過去,又怎麼向隊長交差呢?正糾結中,他忽然看見兩個鬼子兵拖着一個人往門口行來。
暴風驟雨中,兩個鬼子兵沒有半分人性,在地上拖拽着一個幾乎是全裸的女人,扔到了縣府大門口的街道上。
可能是老天都覺得太殘忍,鬼子兵將那裸屍扔到街上的時候,突然間閃過幾道閃電,緊跟着炸雷響徹在天空,仿似是替這個已然死去的裸屍鳴着不平。
躲在屋檐下的士兵,雙腳不停使喚地在發抖。他有預感,那具被鬼子兵扔在街口的裸屍,可能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嫂子。
兩個鬼子兵扔下裸屍以後,走到了皇協軍士兵蹲守的沙袋工事前,和裡面帶班的人說着什麼。然後就看見一個皇協軍士兵飛似地跑了出來,往軍營方向跑去。
“兄弟,你過來一下。”
在那人即將從自己身前跑過去的時候,他叫住了他。
“出什麼事了嗎?”躲在屋檐下可仍在發抖的他開口問道。
“那個女人是王隊長老婆,她把橋本太君給毒死了,自己也自盡了,皇軍讓我去叫王隊長來收屍。”
那人手指着地上的裸屍,氣乎乎地說道,雖然他也穿着皇協軍軍裝,可是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半分憐憫和惋惜,反而是帶着些火氣,可能是因爲本來在舒適地避着雨,結果讓這個女人鬧出來這麼大的事,讓他不得不冒雨蹲守工事裡,又不得不冒雨前去報信的緣故。
聽到這句話,屋檐下的士兵腳一軟,幾乎坐到了地上。可是他還是站住了,衝這個皇協軍弟兄作了個揖,說道:“謝謝兄弟,你不用去報信了,我就是王隊長派來找人的。”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猶豫,重又走到雨中,走到了那具被鬼子兵扔在街上的裸屍旁,脫下了自己溼漉漉的衣裳,替這個可憐的女人,蓋住了最後的尊嚴。
王有財聽完士兵的述說後,已經怒到不行,發飆似地叫喊着。在一名心腹的幫助下穿好了軍裝,他開口說道:“兄弟們,我要去給你們的嫂子收屍,集合部隊吧。”
大雨下了這麼久,還是沒有停歇的跡象。原本只是狂風暴雨,可是現在還時不時地響起炸雷,似乎是要震攝着什麼。
街道上已經有着齊腳腕的積水,天色依舊是昏沉,在這惡劣到不行的天氣中,王有財任中隊長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帶着自己所有的兵,帶着自己所有的武器裝備,氣勢洶洶地冒雨往縣府方向行進。
身上的傷口被雨水一滲,更加疼痛,可這完全影響不到王有財,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意志全都在那個已經香消玉殞的女人身上,她現在正孤零零地躺在那地上,正獨自承受肆虐的雨水,正一個人躺在那冰冷的街道上。自己要趕快把她接回家,就算已經救不了她的命,可不能讓她這樣曝屍街頭。
縣府門口兩個工事裡的日僞軍,顯然是聽到了由遠至近的腳步聲,都緊張了起來,機槍手已把住了九二式重機槍的握柄,副射手拿着彈板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王有財已經能夠看見前面不遠街道上的屍體,在一件軍裝的遮蓋下,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他的心本就在痛,這會兒更是絞痛的不行,淚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和着雨水,讓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王有財不是個自私的人,雖然不捨愛人的離去,可也不會讓自己的士兵白白送命。強忍着悲傷,他望了一眼大門口工事裡已然在瞄準的重機槍,又望了一眼離大門口不遠地縣府大樓,不用想都知道,那裡面早已經是佈滿槍口,只要自己稍稍不冷靜,那裡面射出來的子彈絕對可以吃掉自己中隊一半的生命。
王有財揚起了右手,示意部隊停止前進。這一揚手,又扯動了傷口,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點疼痛和內心的傷痛相比,算得了什麼。
他獨自一人往前走着,越往前走着,內心的酸楚越是強烈,內心的疼痛越是巨烈。他多麼渴望,地上的那具屍體不是自己的妻子,不是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可是越走得近,他越能確認,那個被雨水洗刷的屍體,正是自己的那個她。
當那張蒼白的面孔完全出現在視野裡時,王有財再也沒有忍受住,雙腳撲通一下跪在堅硬的街道上,悽慘的叫聲讓工事裡的日僞軍都不禁頭皮發麻,打起冷顫。
雖然是在飄潑大雨中,王有財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面前的女人很安祥,被雨水泡得已有浮腫的臉上,還是能夠看得出是帶着笑容的,似乎在向王有財訴說着,自己選擇的路,她並不後悔。
可越是這樣,王有財越是內疚不已。他不停地用拳頭砸着自己的頭,後悔這兩天沒有好好開導她,後悔不該讓她知道自己打算同鬼子拼個魚死網破。這個傻女人,是不忍看到自己去和鬼子拼命,纔會用這麼極端的做法,用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橋本的狗命,換取自己男人的安寧。
王有財很想對她說,你怎麼這麼傻呀,就算和橋本同歸於盡了,我就會和鬼子相安無事嗎?肯定不會的!你死了,我這輩子剩下的最後一件事,也就只有殺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