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江南抗戰之春
陳毅，時任新四軍軍分會副書記、第一支隊司令員、江南指揮部總指揮。
可詛咒的雨天
一九三八年六月，我們部隊初到江南，正是梅雨的時候。春天業已過去，戰士們淋着雨在泥濘的道路上掙扎，尤其艱苦的，是夜間行軍，挺進敵後，在日軍碉堡林立、封鎖嚴密的京滬線上穿插，急襲敵人汽車、倉庫、列車和空虛城市。同志們在緊張的戰鬥生活中，不得不忍受在泥濘地上奔走的困苦，幾乎每個人都在嗟怨詛咒，詛咒這陰雨連綿的天氣。
儘管，這雨季是令人詛咒的，但它也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不少趣事。
有一次在行軍中，我看到同志們前仆後繼的情景。第一個人提醒他的同伴說：“仔細點！”不期立即他就滑倒在地上：後面的人一齊笑着，開心地喊道：“再來一個！”這話未完，另一個人又撲嗵跌在水裡；第三個正笑別人，同時他自己又繼續着滑倒地下；後面的正嘲笑前面的說：“你們坐汽車太快了！”但接着又是一個、兩個跌下去，部隊行列中跌得兒戲似的。指導員發出警告：“行軍要肅靜！不要笑，大家小心，再玩笑，會跌斷你們的腿。”連長怕同志們喪氣，指着天邊的遠影說：“快到宿營地了，還有五里路！”指導員的話使行列暫時沉默下來。不久，“我在南方山區打游擊的時候，真比呆在這兒強！”有人又這樣抱怨了。“唉！這就是雨中的江南。”我騎在馬上也這樣嘆一聲氣，不期忘記了抓牢繮繩，一鬆手，馬前足一滑，連人帶馬滾在塘裡。幸而塘水不深，我被別人拖起，變成了一個落水雞！
到了宿營地，每一個同志都成了泥菩薩，燒幾大堆火來烘衣服。服務團團員抱怨他的日記本和書籍被水打溼，字跡模糊，不能挽救；戰鬥員急急忙忙擦拭他的武器。我自己的一擔書籍也給雨水浸透，達到了飽和狀態。我知道整理無益，也就讓它擺在一邊。我躺在一塊門板
上，被水淹過的屋裡散發着潮溼黴爛的臭味，我心裡又是一聲抱怨：“這雨中的江南！”彷彿自己受了騙。因爲歷史上中國文人筆下的江南是多麼風光明媚，同我眼見的完全兩樣啊！
可注意的是：許多同志只有一件衣服，沒有替換的，赤身**等着烘乾衣服，不但沒有抱怨，大家還熱烈嬉笑地重話着今天冒雨行軍前後滑跌的故事。我心裡想着：這就是我們祖國的兒女們，在爲祖國奮鬥時所表現的樂觀的精神！
戰鬥的春天
然而今天卻不同了，不到一個整年，我便親眼看見江南的春景。
從舊曆二月起，江南很快脫去了冬日的蕭索景象，換上豔麗的春裝。菜黃、麥秀、柳青、桃紅、牆白，到處組成一幅色彩鮮明的圖畫。遠山似在霧中飄浮着，每一人家常常是流水縈迴和垂柳環繞，當面又是一塊明鏡似的池塘，這彷彿是經過人工安排的花園；尤其在湖泊地區，月光之下湖水盈盈，景物更爲秀麗。就連我們部隊同志過去認爲毫無戰術價值的茅山，現在也富有生氣了。
原來我們部隊是在南方各省的山區成長起來的，慣於山地作戰。當我們向江南平原挺進時，指望茅山山脈作爲我們建立抗日遊擊根據地的依託。我們想象中的茅山，應該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哪知道去年真到了茅山時，纔看見茅山不僅山上無樹、無花，連茅草也不多不厚；既藏不下單人獨馬，當然也隱蔽不了較大的部隊，這使我們大爲失望。不料經過半年多的工作，我們熟悉了茅山的地形和民情，茅山的茅草不僅多而且很厚，多數的山窩曲折處，遠不能見，近看才大有深奧可資利用。埋藏幾支不大的游擊隊作爲轉移的依託是完全可能的。這樣，今年的茅山便在我們抗日部隊的心目中，增加了美麗和價值。
我幼年在成都受中小學教育，我對成都盆地的風景，很熟悉。拿它來比江南，兩地差不多，江南麥季碧綠如油的風景，恐在川西還見不
到。哈哈，我真幸運，親眼看見了秀麗的江南。江南人聽見我說這話，就說：“你還沒有到過蘇州、無錫啊！那一帶纔是真正的江南！”這樣的話，又引導我轉而展望太湖沿岸。是的，我們部隊的先遣隊已經挺進到太湖東岸與當地人民游擊隊結合起來了，我是部隊指揮員，我應該親自到那一帶去看一看，看看那新擴大的游擊區和美麗的江南風光！
在一天傍晚散步的時候，我跟同伴們跑上一個高高的淺山。大家向遠處瞭望，指認雲樹：那是茅山，那是乾元觀，再過去就是寶華山脈，山脈的西頭就是有名的龍潭。再往東南方面看，便是太湖沿岸，那邊是長蕩湖，那邊是宜興山區，正東就是蘇州、無錫，往北過鐵道就是長江到江北的線路。夕陽的紅光平鋪地照着金黃色的油菜花，河堤上邊的楊柳，成線式地向遠處延伸。河內的舟船，遠看上去，那張掛着的風帆，慢慢地移動着，筆直地擦過樹梢。還有點綴在這些場子裡的最生動的景象，是十幾個兒童騎着牛，興高采烈地向疏落的農舍加鞭。同伴中有一人突然高叫：“好一幅陽春煙景！”
我立即加一句：“這兒卻多了一個東西！”
“多了個什麼東西？”同伴問。
“你們猜一猜。”
“多了露天的茅廁？”
“不是！”
“多了炕山芋？”
“更不是。”
“那猜不着，得你自己說明。”
“美麗的江南，多了一個日本鬼子啊！”
大家都笑了，“說得不錯，必須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去！我們應趁着春天的好天氣，多進行一些戰鬥！”這是大家散步時的共同意見。
這時，我記起一個同志寫給我的信，信中說：“我愛這戰鬥的春天，我愛這春天的戰鬥！”這句話很好，我們確實在與日本軍隊頑強地戰鬥着，當着這美好的春天！
——摘自《星火燎原·第五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