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北靈臺山腳下,通往山北老柳村的大路上,幾臺馬車慢慢行來。
正是秋日午後,山色斑斕,景色宜人。
車行極慢。中間一輛,白馬架轅,泥金輪輞,丹畫車轂,軛前掛一串金鑲玉百子寶鈴,鈴聲清脆,在山野中“叮噹”作響。
車簾垂放,車窗內的捲簾卻大半捲起,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瞧那路邊有一叢□□,可是眼花了?”
一個明媚的少女聲音道:“老祖宗比我們都耳聰目明呢!可不是有一叢□□在路邊!”旋即道:“停車,我去摘一束菊花來!”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濃眉黑眸,身材高瘦,跳下車來,直奔那菊花而去,待要採時,一呆:“奇怪,這花像是有人種在這裡的,哎呀,地上還有個錦囊呢!”
車中老夫人聞言,隔窗望出,聲息顫抖:“可是個石青色的?”
少女一揚眉,伸手揚了揚手中石青色的菊花錦囊,露出個大大的笑臉道:“老祖宗未卜先知!”
老夫人面色含笑,淚眼朦朧,看着那少女,恍惚又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秋後的清晨,山路上若有若無的霧靄還未散去,四野漂浮着清新的樹木草叢香氣。
路旁一塊大青石邊斜斜地生出一叢三尺來高的黃色野菊花。花兒一朵朵銅錢般大小,深綠色的枝葉上能看得清細細的絨毛,還帶着未散盡的小露珠兒。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穿着件破舊土布花夾襖,梳着雙螺頭,繫着兩根紅色的頭繩,頭繩尾端還墜着兩朵黃色的小絨花。她粗眉大眼,飴糖色的圓臉盤上發着愁,正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一個精緻香囊
石青色的雲紋錦緞,橫經豎絲潤華流光,上面繡着一枝紅黃相間的菊花。菊瓣如絲,捲曲飄灑,外黃內紅。封口的黑色緞帶還織了絲絲金線,華貴無比。
她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嘆息道:“也不知道是哪個冒失人的?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來不及了!”說着,伸手從頭上解了根紅頭繩,綁在了菊花枝枝上:“聰明的就會到村裡去打聽吧?”
她也不管頭上歪歪斜斜的髮髻,從地上拎了一個裝了半框柴火的揹簍,就連奔帶跑地朝不遠處的村莊跑去。
她剛推開竹籬柴扉的門,就傳來一聲吼:“大妞妞!你真是急死個人!看你跑得這一身汗,你這是要氣死娘是不是!”隨即一隻木頭的飯勺子扔了出來。
她敏捷地接住了飯勺子,喊了一聲:“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撿了人家的東西,看人要不要回來取!”
“還不趕緊放好東西,過來吃早飯!要是晚了,我不饒你!”中年婦女無奈的聲音從堂屋傳來。
一屋子人圍着一張松木八仙桌。剛收了秋,吃食上鬆快。一頓早餐實實在在的麪疙瘩,加了青菜肉末的澆頭。
少女進了門,半邊髮髻已經完全垮了下來,那滿臉曬斑的中年農婦一邊把一碗滿滿的麪疙瘩推到她跟前,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道:“叫你今日別上山,非要去野,看你這披頭散髮的樣子!”
少女滿不在乎地吃了一大口麪疙瘩,賴皮賴臉地笑着道:“反正待會出門前還要梳的,有什麼關係!”
氣得那婦人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頭:“你撿了人傢什麼東西?”
少女得意地笑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回我可是撿了好東西。要是沒人來尋,還能換點銀子花!”
說得一屋子人都好奇起來。
那少女吃飯大口大口的,不一會兒,一碗麪疙瘩都下了肚。倒是她二嫂子安氏還在細嚼慢嚥地,見反正要等二嫂子吃完飯才能給自己梳頭穿衣,那少女便從懷裡掏出那個錦囊來,一屋子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這戶人家姓黃,靠着二三十畝地,養着一家子,夫妻兩個,兒女三人。上頭兩個兒子都成了親,只有這個最小的女兒,自小嬌寵慣了,又野,至今還沒有說定親事。
黃二哥好奇地湊過來:“這東西,咱這村裡誰家也用不上。趕緊的,打開來瞧瞧。這麼漂亮,莫不是裡面藏了個小妖精吧?”
一屋子人都笑了,二嫂安氏悄悄地擰了他腰肉一把。
黃大姐伸手拉開錦囊,卻見裡面放了一個紫紅漆雕的小盒子,兩寸來長。一張厚厚的大紅紙封。
她拿兩根手指頭捏了那小盒子,生怕一使勁捏碎了這小金貴玩意。左看右看沒弄明白這東西怎麼打開,急得差點兒冒汗。
黃二哥不耐煩地伸手接過,一搓蓋子開了,裡面躺了小小一塊白地紅紋半透明的漂亮石頭,黃老爹也湊過頭來:“這瞧着倒像是印章。”
黃大姐又打開那紅紙封,上面一個個漆黑的字,黃大姐一家子眼兒俱睜得圓圓的,也沒人識得半個。
倒是黃大姐的娘黃大嬸道:“這怎麼瞧着倒像是庚帖子?”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倒不太相信。庚貼子這麼要緊的東西還能丟了?
大嫂章氏冷笑道:“娘不是想人家送庚貼來想花眼了吧?也是,大姐兒都這麼大了,還成天野跑,再嫁不出去就成老姑娘了!”
二嫂安氏則捂了嘴笑道:“哎呀,我看那戲文上都說,撿個香囊什麼的,就成了姻緣。說不定啊,咱們大姐兒的姻緣就在這裡面呢!”
黃大嬸狠狠地瞪了兩個媳婦一眼:“章氏,大姐兒才十六,怎麼就成老姑娘了?!別在這兒瞎扯閒篇了,還不趕緊去廚房裡洗碗!”
一邊把錦囊交給黃老爹,一邊又罵安氏:“不讓你跟着,你偏要跟着,還不趕緊吃完了,給大姐兒換衣裳梳頭!”安氏是個巧媳婦,今天這麼重要的事情,只能讓她來給大妞妞打扮。
待黃老二駕着牛車出了門,黃大嬸坐在牛車上,看看一臉懵懂的女兒又看看一臉精明的媳婦,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早兩年黃大姐年紀還小,黃大嬸只得這一個女兒,自己看得跟菩薩跟前的金童玉女也差不多,總想要挑一個家境寬裕,人才整齊,人品好,家風正,離孃家近,處處齊全的。
可這一帶離京城不過二百里地,大多數地都是京裡富貴人家的莊子,黃大嬸總不能把女兒嫁給做人家奴才的。剩下的佃農倒是多數,黃家地雖不多,可世代會伺候地,也算是個殷實人家。
從女兒十二歲就開始挑,越挑年紀越大,這說親的人家反倒不如原來,心裡有些後悔,卻也無法。更是被那媒婆們掛了號,知道她眼高,一拖二拖,女兒已經十六歲了,這才着了急。便把這地腳放寬了些,倒是有了一家,隔了一座靈臺山。
這家子姓範,原也是給大戶人家看莊子的莊頭,只得一個獨生子,也讓他讀書習字,家裡也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的。這兩口子會走動,得了主家的恩典,放了出來,還給主家管着莊子,只是再不是奴籍。
這家子一直沒給兒子說親就是爲了脫了籍,好找個耕讀人家,正正經經地做個良民。這一拖兒子年歲就大了些。
偏這兒子見多了富貴人家的丫鬟小姐,哪裡看得上這鄉下長大的小大姐們,到了媒婆嘴裡也是個眼睛吊在天上的。這一來二去的,倒是一個胡媒婆起了頭,兩家走動,定了今日在雲臺寺相看。
黃大嬸帶着女兒媳婦在雲臺寺山門下了車,黃老二在山門外看着牛車。
黃大嬸帶着女兒兒媳往裡走,看見黃大姐擡頭挺胸地大步朝前走,氣得拍了她背上一下:“大妞妞,娘跟你說的話都當耳旁風,低頭,腳步收小了!”
黃大姐低了頭,彆彆扭扭地朝前走。
黃大嬸看了旁邊走路擺着腰肢的安氏一眼,低聲罵道:“你就不會瞧着你二嫂的模樣,慢慢走!今兒要再砸了鍋,我就送你進廟裡當姑子去,省得看着生氣。”
安氏根本沒有聽見她們母女說什麼,盯着兩旁賣珠子扇子小玩意兒的小攤子,眼睛裡都恨不能長出一雙手來。
黃大姐撅着嘴,兩眼盯着安氏,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只覺得路都不會走了。卻不曾想猛地一個人撞了上來。
她手比腦子快,拿出砍柴的力氣,一伸手就把來人推了開去。
那人不防倒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聽一個半大小子難聽的聲音叫道:“村妞!敢把我家少爺給推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黃大姐一擡頭見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廝,穿着青衣青帽,一邊罵人,一邊彎了腰去扶倒在地上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華服,坐在青石地上,正睜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怒瞪着她。
今日並非初一十五,廟裡人不多,但這一場動靜還是招來了一堆眼睛。
黃大嬸嚇得急急把女兒扯到身後。黃大姐卻從她身後冒出頭來:“你瞪什麼瞪,誰叫你自己撞過來的!”
那少年被小廝扶了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雙桃花眼,兩道吊梢眉,鼻直嘴方,滿臉的紅,襯着雪白無暇的膚色,竟比女郎還要漂亮,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怒瞪着黃大姐。
黃大姐今日從頭到腳倒是細細打扮過。頭上梳着雙平環花髻,插了兩朵紅色海棠絹花。一身新衣,還是黃大嬸爲了相親特意買的時興花布,讓安氏給做的。
上面是湖藍底紅綠海棠纏枝花,下面是湖藍色素布裙,腳上卻用的跟裙子一樣的花布,繡了朵紅花綠葉的大海棠,鞋頭還墜了一隻紅色絨線球。
那少年見黃大姐的模樣,也知道是個村妞,懶得計較她舉止粗俗。自己從腰間扯下一塊茜紅色的汗巾子,擦了擦剛纔被黃大姐碰觸到的胸膛,那小廝也急急扯了自己的藍色汗巾替他前後左右地撣着衣襟。
黃大姐見了心裡說不上的慪,自己這雙手可是洗得乾乾淨淨的,因爲要相親,連指甲縫都刷得不見半點兒泥星子,倒被人這樣嫌棄,哼道:“白長了一雙大眼睛,不拿來看路有什麼用。娘,咱們走。”
黃大嬸恨不得堵了她的嘴,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忙把她擋在身後,對着少年小心翼翼地福了福:“公子爺可摔到了哪裡?這衣裳……”這可是賣了她只怕也賠不起啊。
那少年見黃大姐說話不客氣,也惱了:“這衣裳,五十兩!在地上刮花了後面的料子,穿不了了,你賠!”
黃大嬸聞言差點兒沒昏過去。黃大姐卻從黃大嬸身後鑽了出來:“我還沒要你賠呢!你一個男人家,剛纔手都碰到我身上了!賠錢!一百兩!”
那少年恥笑一聲:“難怪你見我過來,把道擋了一半,原來是來訛錢的!你這樣的,爺一百兩能買二十個!”
那小廝也在一邊嚷道:“是呀,你就是來訛錢的,爺,咱不能放過她們!”
黃大姐兩眼冒出火來,袖子一挽就要上前跟他們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