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就在打獵的男士們快回來的時候,內維爾小姐和她的侍女剛在海邊散完步回來,向旅館走去,這時,她看見一個少女,穿着一身黑衣服,騎着一匹矮小強壯的馬,向城裡走去,後面跟着一個農民模樣的人,也騎着馬,穿着棕色的衣服,肘臂處有兩個洞,肩上斜挎着一隻葫蘆,腰帶上掛着一支手槍,手上還提着一支長槍,長槍的柄插在掛在馬鞍架上的一隻皮袋裡。總之,他的裝束活像舞臺上的一個土匪,或是一個趕路的科西嘉人。那個少女的美麗容貌首先吸引了內維爾小姐。她看上去二十來歲,身材高大,皮膚白皙,藍盈盈的眼睛,粉紅色的嘴脣,牙齒白得像細瓷;神情既驕傲,又憂慮,又悲傷;她的頭上戴着那種叫作“美紗羅”的、從前由熱那亞人帶進科西嘉島的黑色紗巾,這種紗巾非常適宜婦女披戴;長長的褐色髮辮像頭巾一樣盤在頭上。衣服很乾淨,但非常簡單。

內維爾小姐有充裕的時間打量這位戴“美紗羅”的少女,因爲她在路邊停了下來,向一個人打聽着什麼,從她的眼神中似乎可以看出這件事很重要。得到回答之後,她便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快步小跑,徑直來到托馬斯?內維爾爵士與奧爾索下榻的旅館前停下來。在門口和旅館主人交換了幾句話,那少女便輕捷地跳下馬,在門旁的石凳上坐下。這時她的隨從將馬牽進馬棚去了。一副巴黎裝束的莉迪亞小姐從這個陌生女子身邊走過時,她連頭都沒擡擡。一刻鐘以後,莉迪亞小姐打開窗戶,看見那個戴“美紗羅”的少女仍然坐在原地,還是那般神情。不多一會兒,上校和奧爾索打獵回來了。這時客店主人對那個戴孝的少女說了幾句,並向她指了指年輕的德拉?雷比亞。她紅着臉,趕緊站起來,向前走上幾步,又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着,似乎有些發愣。這時奧爾索就在她身邊,並好奇地打量着她。

“您就是奧爾索?安東尼奧?德拉?雷比亞?”她激動地問,“我,我是科隆芭呀。”

“科隆芭!”奧爾索叫了起來。

他把她摟在懷裡,溫柔地吻了她。這使上校和女兒非常吃驚,因爲英國人從不在馬路上接吻。

“哥哥。”科隆芭說,“請原諒沒經您同意我就來了。聽朋友說您已經到了,而對我來說我真想盡快見到您。”

奧爾索又一次吻了她,然後轉身對上校說:

“她是我妹妹,如果她不報名字,我簡直認不出她了。——科隆芭。這位是上校托馬斯?內維爾爵士。——上校,請原諒,今天不能和你們一起吃晚飯了……我妹妹……”

“唉!朋友,你們能上哪兒吃飯呢?”上校大聲說,“您知道這該死的客店,只有一桌給我們吃的飯菜還可以,小姐能和我們一起用餐,我女兒一定會很高興的。”

科隆芭看了看哥哥,年輕人沒再推辭,他們一起走進客店中最寬敞的大廳,這是特地爲上校他們佈置的會客廳兼飯廳。德拉?雷比亞小姐被介紹給莉迪亞小姐時,向她深深行了個屈膝禮,卻沒說一句話。看得出她有些緊張不安,也許這是她平生頭一回和上流社會的外國人在一起,可是她的言談舉止沒有一點土氣。她身上有些奇特的東西掩蓋了她笨拙的舉止,這一點很討內維爾小姐的喜歡。由於客店裡除了給上校一行安排的房間外,沒有其他空屋,莉迪亞小姐不知是願意屈尊,還是出於好奇,竟然提出在她的房間內給德拉?雷比亞小姐搭張鋪。

科隆芭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立刻跟着內維爾小姐的侍女到房中梳洗去了。她一路騎馬,風吹日曬,也該收拾一下了。

重新回到客廳的時候,她看見獵手們放在屋角里的上校的那些獵槍,便走上前去,讚歎道:“多漂亮的槍!都是您的嗎,哥哥?”

“不是的,這些都是上校的英國獵槍,既漂亮又管用。”

“我真希望您也能有一支這樣的槍。”科隆芭說。

“當然,這三支槍中有一支是屬於德拉?雷比亞先生的。”上校大聲說,“他的槍法好極了,今天打了十四槍,中了十四槍!”

接着兩個人客氣地推讓了一番,最後奧爾索被上校說服了,這使他妹妹好一陣高興。她那孩子般的快樂勁兒很容易看出來,因爲剛纔還很嚴肅的臉,立刻放出了光彩。

“挑一支吧,朋友。”上校說,奧爾索不肯,“那好,就請這位小姐,您的妹妹爲您挑一支吧。”科隆芭二話沒說,便挑了一支花飾最少、式樣最樸實的。其實這是芒東牌中最實用、口徑最大的一種。

“這一支大概射程很遠吧。”她說。

她哥哥連忙致謝,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時恰好要開飯,奧爾索纔算擺脫了窘境。科隆芭起先不肯就坐,直到看了哥哥的眼色後纔不再推辭,但她在吃飯前,按虔誠的天主教徒的習慣先劃一個十字,莉迪亞小姐看在眼裡,好生歡喜,心想:“太好了,這纔有點兒古風呢。”她還暗暗下決心要在這個代表科西嘉古老風俗的姑娘身上做一番有趣的觀察。而奧爾索,卻顯得有些侷促不發,也許擔心妹妹的言談舉止太顯幼稚,可科隆芭卻一直在看着哥哥,一切行動都學他的樣。有時,她帶着一種奇怪的悲哀的表情目不轉睛地望着哥哥。這時,要是奧爾索的眼睛與她的目光相遇,他便先轉向別處,好像故意要避開她妹妹無言的探究而他心中一清二楚的問題。大家用法語交談,因爲上校意大利語說得很不道地。科隆芭不僅聽得懂法語,而且發音很準,但她只是在不得不和客人交談時才說幾句。

吃完晚飯,上校看出他們兄妹很拘束,便以他慣有的直爽脾氣問奧爾索要不要讓他和科隆芭小姐單獨談談,他和女兒可以到隔壁房間裡去。奧爾索急忙道謝,說他們到皮埃特拉納拉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交談,皮埃特拉納拉是他即將要去住下的那個鎮子的名字。

上校於是按老習慣坐到沙發上去了,內維爾小姐好幾次引出話題想讓美麗的科隆芭開口說話,都沒成功,於是就請奧爾索給她朗誦一首但丁的詩,這是她最喜歡的詩人。奧爾索從《地獄篇》中選了關於弗朗西斯卡?德里米尼的那一段,開始念起來。他把那些雄偉壯麗,描寫男女共讀愛情小說如何危險的三行押韻詩節儘量讀得鏗鏘有力。聽着他一句句念下去,科隆芭越來越靠近桌子,本來低着的頭也擡了起來,大大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臉色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白,坐在椅子上抽搐着。這種意大利民族的素質真令人欽佩,他們無需學究指出詩歌的美,就能完全理解了。

奧爾索讀完之後,她叫了起來:“多美的詩句啊!這是誰寫的,哥哥?”

奧爾索有些不知所措,莉迪亞小姐馬上笑着回答她這段詩出自一位佛羅倫薩詩人之手,他已經去世好幾百年了。

“等我們回到皮埃特拉納拉,我教你讀但丁的詩。”奧爾索說。

“天啊,這些詩句有多美!”科隆芭又說了一遍,並把記住的三、四節詩背了出來,先是輕輕的,繼而激動起來,竟開始大聲朗誦,比她哥哥讀得更富表情。

莉迪亞小姐非常吃驚,說道:“您好像很喜歡詩歌,您第一次接觸但丁的作品就理解了,真讓人羨慕!”

“您瞧,內維爾小姐,但丁的詩多有魅力,居然感動了一個只會背誦《天主經》的未經世面的農村小姑娘……噢,我錯了,我想起來,科隆芭是內行。她很小的時候,就在試着寫詩。父親寫信告訴我,她是皮埃特拉納拉鎮和方圓兩法裡內出名的輓歌女哩。”

科隆芭哀求似地望了哥哥一眼。內維爾小姐早就聽說過科西嘉有會即興賦詩的婦女,極想見識見識,於是趕緊懇請科隆芭略顯身手,爲她表演一段。奧爾索很後悔,不該把妹妹作詩的才能說出來,於是出來解圍,說科西嘉的詩實在平淡,而且斷定,讀完但丁的作品再聽科西嘉的詩等於丟他家鄉的臉。但這些話不但沒有說服內維爾小姐,反而使她興趣更濃了,她非聽不可。最後,奧爾索只得對妹妹說:“好吧,就來一段吧,但不要太長。”

科隆芭嘆了口氣,專注地盯着桌毯看了一分鐘,然後又擡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屋樑;最後,就像那些看不見別人就以爲別人也看不見自己的鳥兒那樣,用手捂住眼睛唱了起來,更確切地說是大聲朗誦起來,聲音有些哆嗦。

少女與斑鴿

羣山重巒的背後,遠遠的有座山谷——山谷中間,每天只有一小時纔有陽光——山谷中間有座陰暗的小屋——門口全是野草——門窗永遠關閉——屋頂上從來不見炊煙。——但是中午,當陽光降臨的時候——一扇窗戶便打了開來——一個孤女坐在那兒紡紗——一邊幹活一邊唱——唱着一首悲涼的歌——卻沒有與她相呼應的歌聲——有一天,那是春季的一天——一隻斑尾鴿在附近的樹上歇下——聽到了姑娘的歌——“姑娘,”它說,“傷心的不止是你一個,”——“一隻兇殘的老鷹搶走了我的妻子。”——“斑尾鴿,把那隻橫行不法的老鷹指給我看吧。”——“即使它飛到雲端——我也能立刻把它打落下來”——“可是我,一個可憐的姑娘,誰能將我哥哥——現在遠離家鄉的哥哥還給我啊?”——“告訴我,姑娘,告訴我你哥哥他在何方——我可以用翅膀把你帶到他的身旁。”

“好一隻有教養的斑尾鴿!”奧爾索大聲說着擁抱了妹妹,他嘴上雖然開着玩笑,心中已激動不已。

“您的歌唱得非常感人,”莉迪亞小姐說,“我想請您將它寫在我的集子裡,我要把它翻譯成英語,並譜上曲子。”

善良的上校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還是跟着附和他的女兒並補充說:“小姐,您說的斑尾鴿是不是今天我們烤着吃的那種鳥?”

內維爾小姐拿來了紀念冊,看見這位女詩人寫詩的格式非常古怪,不禁驚訝至極。她不是一行一句,而是盡紙的寬度一句連着一句寫,與“短句、長短不等的句子,兩邊各留空白”這種衆所周知的作詩定義完全不同。而且科隆芭小姐還有一些隨心所欲的拼寫法也大可商討,她幾次惹得莉迪亞小姐忍俊不禁,這使他哥哥很覺丟臉。

睡覺的時候已到,兩個少女回臥房去了。莉迪亞小姐取下項鍊,耳環,手鐲,這時她看到她的女伴從裙子下面抽出一條很長的像裙撐一樣的東西,但形狀完全不同。科隆芭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偷偷摸摸地把它藏在桌上的“美妙羅”下面。然後跪下,虔誠地做祈禱。兩分鐘後,她已經上了牀。莉迪亞小姐天生好奇,而且和所有英國女人一樣脫衣服特別慢。她靠近桌子,假裝在找一枚別針,揭開了“美妙羅”,發現那是一把相當長的匕首,鑲着白銀和螺鈿,做工極其考究,在收藏家眼裡那一定是件價值千金的老式武器。

“女孩子們隨身帶上這樣一把小小的傢伙,是這兒的風俗吧?”她笑着問。

“必須帶啊,”科隆芭嘆口氣說,“這兒壞人太多了!”

“您真有膽子將它這樣紮下去嗎?”

莉迪亞小姐手裡拿着匕首做了一個自上而下扎進去的動作,就像在舞臺上演的那樣。

“會的,如果必要的話。”科隆芭用她那柔聲細氣、悅耳動聽的聲音說,“爲了保護自己,或是爲了保護朋友……但不是這麼拿的,這樣的話,如果您要攻擊的對手往後一退,您就會傷了自己。”說着她坐了起來,“瞧,該這樣拿,往上扎,據說這樣纔會致命。唉,不需要這種武器的人該多幸福啊!”

她嘆了一口氣,把頭靠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沒有比這張臉更美麗,更高貴、更純潔的了。要是菲迪亞斯(菲迪亞斯:希臘雅典雕刻家。)在雕塑他的“密涅瓦”(密涅瓦:古羅馬時期信奉的女神。司掌各行業技藝,後來又司理戰爭,常被認爲與希臘女神雅典娜爲一體。)時能有這樣的模特兒,他一定能稱心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