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白着急,小廝顏清遙根本沒遠走,就在酒鋪外站着呢。
酒壺不大,九個軍戶喝六壺酒一點兒不多,陳沐給掌櫃結二兩多銀子卻死活不要,最後還是陳沐板着臉才收下銀子。
陳沐能感覺到,掌櫃的是真不想要他銀子,而非後世多見的假意推讓,但他還是得給。
香山縣令周行的話讓他意識到自升任香山千戶開始,他已經踏足進新的環境,這個環境並不像清遠衛那樣相對封閉。
大多數時候,他的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下。
他眼前所見的明朝官吏,是貪污成風,人人不以爲恥;但他眼前所見的明朝官吏,也是忠心體國,人人相視而嚴。
當人們習慣於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無論有意無意,對社會都將帶來龐大災難。
至少在陳沐看來,當他任職香山所正千戶,就已經進入很多人的眼底。
有些人期盼他行好事,演兵操練,彈壓番夷。
也有些人盼望他行壞事,好成爲旁人的功勳簿。
有時你的境況好了,能衷心祝賀的只有自己人。人性本惡,更多陰險小人眼巴巴看着,期盼你起高樓,更期盼你樓塌了摔上滿嘴泥。
但那也只是看客,最可恨的是一小撮人會在你疾馳的跑道上伸出一條守株待兔的腿,然後說:看,他摔了!
陳沐不願摔得狼狽,就必須謹小慎微。
官場,對陳沐而言是英雄地,是風雲地。
可文官袍子繡的是禽,武官袍子繡的是獸,穿行衣冠禽獸之間,又何嘗不是龍潭虎穴。
走出鼓腹樓,陳沐心中已定下盤算。
他對付元道:“這幾天你別回去了,帶兩個家兵去香山,找縣令周行開具公文,到千戶所打個前站,看看軍餘數量。此外主要看能不能混進濠鏡,看看那兒的情況,帶上正晏。”
陳沐說着,看向齊正晏,伸出兩根手指道:“你懂倭語,同番夷打交道容易些,三個事。”
“番夷在濠鏡有多少兵、多少船,有多少船炮、多少岸炮,兵營在哪、城寨多高,畫幅圖出來;再找兩個既會番語也會漢話的翻譯,一個明人、一個番夷;去打聽,王參將被關押在哪,要是過得不好,使錢讓人好酒好菜伺候着,再試試疏通關竅,等陳某回來,要探視。”
“平日你們就住千戶所,不過一月,陳某就過來。”
清遠的事務交接並不複雜,雖然缺了自己這戰力對白元潔來說會失去戰場上一些助力,但白千戶一直主要把他當成管理衛所的後勤人員,操持些種地、管理軍戶的事兒,到底作戰多半還是要靠他自己的蠻獠營上陣。
農具清遠都有,種地軍餘都會,真正用到他的地方也不多。
關鍵是腳程,他雖孑然一身,但清遠陳氏早非孑然,馬伕、廚子等人多半會跟他同走,教習先生、家兵、匠人更是必須要跟他走,浩蕩幾十號人,可不是幾騎快馬兩日的事。
付元與齊正晏應命,陳沐轉過頭卻見顏清遙這假小子頂着四方平定巾,一雙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她盯着我看做什麼?
“你,真是個千戶?”
顏清遙秀氣的小臉兒寫滿了不信任,把陳沐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陳沐順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自己也笑了,全身上下也就腰上的刀最值錢,身上還是那件穿了一年多的布面鐵甲,全身上下每一件飾物,看上去根本不像個達官貴人。
更別說手下員額千百的正千戶了。
“我以前是清遠衛總旗,千戶還沒上任。”
陳沐笑笑,沒把這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先前把顏清遙氣跑,拱手道:“先前陳某不知你的經歷,唐突了,不要見怪。”
但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等他從清遠再回來,就該上任千戶所,人靠衣裳馬靠鞍,他要訂一身像樣的衣服穿了。
想到這,陳沐又折回酒鋪,在櫃檯邊向掌櫃的問道:“顏掌櫃,附近街上哪家衣鋪做得好,最好就是平日裡廣城官吏喜好去的那種。”
“軍爺沒逛過廣城,我帶你去呀!”
顏清還絞盡腦汁想呢,顏清遙已經在後面大包大攬,“你打聽打聽,這廣城外又那條街那間鋪子是老孃不知道的,跟我走準沒錯!”
“清遙!”
“沒事,行。”顏掌櫃訓斥一聲,陳沐笑呵呵的擺手,回頭指道:“那就你帶我逛逛。”
到明朝一年多,他身邊連個婦人都沒有,現在有個聒噪的小丫頭也挺有意思。說罷陳沐回頭對顏掌櫃問道:“勞煩令愛爲陳某帶路,訂好衣服,陳某再送她回來,可否?”
可否?
顏清肯定十萬個不願意,但話到嘴邊卻又不敢拒絕,道:“要不千戶再找旁人,清遙在街上長大口無遮攔,開罪了千戶小民可擔不起啊!”
陳沐笑着連說沒事,顏清顯然也管不住顏清遙,小姑娘高高興興地就出了酒鋪。
“還愣着幹什麼,跟着啊!”
店裡夥計還發愣,就被顏清推了出去,“跟好了,別丟了!”
陳沐還真沒別的心思,小姑娘生的好看是一方面,關鍵還是個話癆滿嘴開火車讓他覺得挺有趣兒。
路上小姑娘問陳沐,要不要先給他介紹廣城外的店鋪都是做什麼的,陳沐自然應下。
結果廣城外西大街飛燕樓外便出現這樣一幕:小廝裝扮的俊俏姑娘眉飛色舞地向身旁高大千戶介紹着什麼,他們身後幾個旗官與家丁當然還有跟着的酒樓夥計都紅着臉站着。
“這可是廣城最出名的樓子,天還沒黑,這兒不熱鬧,要到夜裡江上還有畫舫,美得很!”小廝說的頭頂四方巾都歪了,“廣城的達官貴人夜裡都愛到這兒來,旁人來了一晚不花上五兩都出不來門,但要是你?”
小姑娘扯了四方巾,皺起小鼻子想了想,喜笑顏開,“沒準能掙十兩呢!”
陳沐有點後悔。
他怎麼就一時昏頭讓這小火車給自己引路呢!
這話要是換了本來的陳沐,真未必能聽懂,沒準還要傻了吧唧地上去問她爲啥還能賺錢,可陳沐哪兒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啊!
“走走走,趕緊走,大白天的在人家門口晃什麼,去裁縫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