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結義

萬曆是個好哥哥,沒放任潞王一個人流淚到天亮,也沒麻煩別人。

真正的大事不可假手於人,少年天子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選擇在宮廷宴會中趁溜去上廁所的機會親自動手,順一壺佳釀塞進袖中,在夜晚的乾清宮與胞弟一同分享,來慶賀潞王的戰術犯熊。

宮中生活對少年人來說本該是煩悶的,那些日復一日的雕樑畫棟、那些年復一年的循規蹈矩,還有嚴師厲母永無休止的斥責管教、耳濡目染的欺上媚下與頤指氣使,都會給這樣年紀的人在性格中留下永不磨滅的缺陷。

但這一切因帝國的蓬勃發展而變得不同,彷彿來自海外的每一封戰報都爲宮室雕繪的飛禽走獸注入鮮活血液,國中每一分繁榮都令皇帝歸功於己,進而使每一個枯坐文華殿昏昏欲睡的午後有了意義。

更不必說,在憑藉‘自己的智慧’爭取到統兵權與閱兵權之後,會給這隻掌握天下龐大帝國的幼獸帶來怎樣的成就感了。

在這個對萬曆皇帝有巨大意義日子裡,慶賀是分外成功的。

首先,在不久的將來,紫禁城內將有一名宮女成爲貴妃,這是剛滿十五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做的好事,他還將自己的隨身配銃拿給人家當作信物,第二天攥着玉柄手銃的宮女差點把宦官嚇死。

其次,在朱翊鈞把手銃交給宮女的半個時辰前,剛滿十歲的潞王朱翊鏐喝了足足二兩酒,舉火焚了軍事室萬曆艦船模的船帆,火光沖天裡,按着萬曆心愛的橘貓對幾根巨大香燭磕出仨響頭,兩個生物結爲異姓兄弟。

還真別說,要不是值夜宦官瞧見火光,他倆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萬幸是船上刷過好幾層塗料,火勢未燃起來便被撲滅,除了船帆與桅杆最上的瞭望臺被燒壞,軍事室裡其他寶貝都沒大礙。

潞王跟他義兄弟大橘被宮人搶出來時被薰成倆小黑煤球,喝大酒的親王靠在乾清宮外柱子上眼看着人就站不直了,順柱子滑到地上睡得叫個香,再睜眼是十四個時辰以後了。

天子畢竟是天子,喝的比別人多醒得還比別人早,就睡了十個時辰。

睡醒哇哇吐一地,吐完一臉傻笑,捲起椅子上東洋進貢帶長毛的熊皮坐墊晃晃悠悠就朝宮外走,叫也叫不住、問去幹嘛也不說,把攥着筆準備記《內起居注》的宦官嚇壞了。

跑出去一看,萬曆爺端端正正地在寢宮門口白玉石階下頭把熊皮墊疊上一疊往腳前一放,膝蓋一彎就跪了下去,乖巧極了。

李太后聽說皇帝醒了,急匆匆地趕過來,臨到宮門口瞄了一眼跪在石階下的朱翊鈞,遠遠看了兩眼又回去了。

倆兒子呼呼大睡的晝夜裡可把李太后急壞了,要不是倆小人兒都有鼻息,還當這倆都崩了呢。

爲人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儘管李氏責罰萬曆多、寵溺潞王多,但那只是因爲兩個兒子身份不同,小兒子就算再折騰再能造,至多是費點銀子多些花銷,大兒子能折騰就不一樣了,這是皇帝,教導不好她哪裡對得起亡夫。

倆人真出什麼事,隨便一個崩了都沒事,倆人要一塊出事就是大事。

聽聞萬曆醒了,讓李太后又喜又怒,喜的自然是兒子沒事,可喜完了就該發怒了。

但走到門口,看見萬曆那小小的身影在寢宮前形影單隻的跪着,心裡又軟了下來,也不知該責罵他什麼。

李太后是清楚的,大兒子這會兒不吃她那套了,過去還能拿廢了他嚇唬嚇唬,幾句話嚇得戰戰兢兢。

現在皇帝心野了,再跟他說廢帝位根本一點兒殺傷力都沒有,弄不好還高興得蹦出三尺高給你跳上一段兒。

要是讓萬曆和潞王角色互換,他這會兒已經去右京就藩了。

李太后實在是拿小萬曆沒轍,他現在都已經學會犯了錯誤先自己跪下了,還能怎樣呢?

“就讓他接着跪吧,潞王什麼時候醒,什麼時候請皇帝去後宮,吩咐下去,任何人不準給皇帝送水送飯。”

李太后眉頭已經舒展了,她心裡對萬曆的氣憤已經在這十個時辰的憂懼中消除大半,剩下的只有對今後教導皇帝深深的擔憂。

“去鵝灰池取黃瓜片來,這靖海伯呀,他對皇帝的影響太大了,還是要給他寫封信,讓馮大伴給他寫封信吧,跟着三期,把近來皇帝的事都告訴他,看他有什麼辦法。”

李太后認爲當下就是大明朝,已經不單單是大明朝了,他們正遭逢着天下千年未有之變局。

什麼是千年未有之變局?皇帝,皇帝都不想當皇帝了,想當親王出海就藩。

她已經意識到,單靠她和張居正,很可能已經約束不住皇帝了。

她管皇帝什麼,皇帝就聽什麼,答應着好着呢;張居正教皇帝什麼,皇帝就學什麼,學着也好着呢;可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不跟別人說。

軍事室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別說她看不懂,就算張居正也沒法完全看懂。

她覺得皇帝不正常,哪個皇帝會自己給兵器上顏色,把好好一杆銃塗得烏漆墨黑就不說了,還給銃上刻字朱翊鈞監製、還天下太平,要說知兵,這太祖爺、成祖爺哪個不是馬上取天下,就算武宗都沒做過這樣的荒唐事。

更別說誰家的皇帝又會自己做個蒸汽機,還專門請木匠做成人形擺在寢宮龍牀對面,整天睡醒頭一件事就是吩咐宮女給這玩意兒加煤,起名叫火德星君,一天到晚七竅噴煙,還得專門給它在宮牆上修個管子,要不整個寢宮都烏煙瘴氣能把人薰死。

必須得有人能勸勸了,這個人顯然非陳沐不可。

李太后並不知道,在她下令不準任何人給皇帝送飯送水時,跪在熊皮墊子上舒舒服服的萬曆爺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一手端着醒酒湯、一手收拾着沒吃完的餡餅喂潞王的拜把子兄弟,腮幫子鼓得跟河豚脹氣似的。

一雙鬼靈精的眼珠滴溜溜在眼眶裡打轉,小聲對提着拂塵侍立宮門口的王安問道:“母后走了?哎喲,噎死朕了,這醒酒湯誰做的,跟光祿寺的茶湯一個味,也太難喝了吧?一會母后準得喚朕去後宮,快給朕弄杯水來填填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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