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露怯的話,陳沐也沒見過一千五百條海船從港口開出去是什麼樣。
從這個角度上看,沒能參與北洋二期艦隊起航是件挺遺憾的事。
但在這會兒的常勝港,這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懼的事了。
一千二百多條民船帶着百姓,會把常勝港附近的海灣擁堵,稍有不慎船艦相撞就噁心了。
所幸,事情沒那麼糟。
八月初四,由金城縣起航歷經十四天海上漂泊的八十六條海船抵達常勝縣,這些由南北直隸、福建浙江、廣東甚至呂宋製作的海船在形制上幾近相仿。
形制都是可航行外海的福船形制,用料都是便宜的鬆、衫,看上去皆爲四、五百料,船上攜小舟兩艘。
這種船用工較少造價低廉,陳沐在港口涼亭下估算着,如果艦隊都由這樣的福船組成,那朝廷派發出這上千條船,單單在造船上的花費當爲近十七萬兩白銀。
爲給民船讓路,戰艦都開到常勝港以南的小常勝港去了,將八條卸貨棧橋讓了出來,供福船停靠放下百姓。
除了棧橋還有海上,更多福船停靠近海,船上小舟放入海中,各色百姓順軟梯下到舟裡,操槳而來。
岸邊早已嚴陣以待,過去港口用於停貨的空地如今以麻繩框出十二條通道指引向前,最前方則是一排桌案,各有書吏坐於案後,在他們後面,則有更多旗軍列隊等待着。
穿短打的健碩漢子衣襬鞋子被海水浸溼,一手提着打着補丁的行囊護在胸前,一手攔着身後抱着小孩的婆娘,側頭環顧着跟隨在側的弟弟與弟媳,末了又轉身叮囑尚是少年的舅子別跟丟了,最後才神態裡帶着濃重地不安打量着岸邊軍兵。
那一條條麻繩之前,頂盔摜甲的北洋旗軍端着長鳥銃,本就健壯的身形被衣甲撐得鼓鼓囊囊,笠盔大沿兒將他們半張臉都擋在陰影之中,只露出彰顯威武的下頜鬍鬚,明亮的胸甲反射來的日光刺目,令人不自覺地眯起眼睛。
這種架勢很嚇人,讓短打不禁放慢步伐,想讓別人先過去探探風聲,可實際上整個岸邊下船的百姓都這想法,沒有人敢貿然前行,以至於後面下船的百姓半條腿都浸在水裡也不敢向前走。
在寒涼的麻家港與雨季的金城縣,那些地方不是沒有軍兵,但從來沒有像這裡的軍兵一樣怪異的,人們小聲問着:“那些麻繩是做什麼的?”
“這還用問?官軍要秋後算賬了,咱搶了軍糧,他們叫咱進去,繩子兩頭一拽便將咱都捆將進去,管叫一個都走不脫!”
着藍色短衫的漢子對此嗤之以鼻,這官軍若是想抓他們根本用不着這麼麻煩,就他們手上叫鳥銃的火槍一放,人就沒了。
突然,面前不遠處那個北洋軍動了,端着銃向前走出幾步,嚇得短打漢子渾身緊繃,像老鷹抓小雞中的母雞般將家眷護在身後,他聽見那個北洋旗軍用洪亮的嗓音道:“歡迎諸位來到大明的亞洲爲陛下效力,請排好隊沿繩索通道行走,保持安靜,東洋軍府的書吏將在前面登記。”
話音落下,旗軍面不改色,環視衆人後轉身揚臂指向繩索通道,一滴汗水從笠盔沿底滑落,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百戶讓背的這詞兒也太難了!’
官軍說話還是管用的,儘管短打漢子聽着這種能理解可過去卻沒聽過的說話方式看着繩索通道盡頭的桌案後書吏將信將疑,不過後麪人潮涌動已容不得他再三考慮,忙牽穩妻兒兄弟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
耳邊傳來旗軍維持秩序的命令,白牆橘瓦的異域小樓立在目力極盡,身無存糧足無立錐,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充滿不安。
直至書吏近在眼前,他的餘光看到穿着袍衫的書吏虎口有厚重的老繭,來不及思索什麼便聽其問道:“姓名、性別、過去職業、年歲幾何?”
“丁海,薊鎮密雲後衛長城外三岔口墩軍夜不收,三十有六。”
書吏擡起頭,兩眼看着孔武有力的短打的壯漢,手上不停,在印紙裝訂的登記簿上勾上男,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軍府趙大人爲何一定要讓他問性別。
他的眼神有些鄙夷,道:“逃軍?”
墩軍是攜妻兒住在長城墩臺的哨兵,夜不收則是其中遠哨,早年是要深入蒙古境內探得虛實的精銳,爲軍中精銳健兒,不過那都是老黃曆了,土木堡之後墩夜被捉的捉死的死,後來成了應付差事,能在墩堡裡活着就不錯了。
丁海緊攥雙拳怒視書吏,言語裡有憤怒也有委屈:“朝廷撤了三岔口,以戚氏南軍充任。”
所謂的書吏也是軍人,北洋旗軍,對此心有慼慼,投去抱歉的眼神,邊寫邊道:“這邊討生活比在家裡好,以後你就知道了,你都會什麼,在這邊打算以何爲生?”
丁海不明白這些問題是爲什麼,但十餘年的墩軍生涯已令其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道:“放佛朗機、射箭、挖壕築壘、挖陷阱下套子、做火箭……”
書吏回頭看了一眼周圍監督官吏,邊在登記簿上錄下‘陷阱’二字,邊小聲道:“看你是老兵,說些跟打仗無關的,這最不缺的就是會殺人的。”
丁海不知何故,頓了頓才說到:“騎馬餵雞養豬訓貓遛狗,還有種田採草,除此之外就只會織發巾了。”
書吏這次沒再多說,向後面望去一眼問道:“這都是家眷?家庭關係、先前職業與所會技能依次報來。”
有了自己的經驗,再報家眷時就有底氣多了,丁海依照習慣抱了抱拳這才說道:“妻王氏,薊鎮密雲後衛軍餘,今年二十有八,會耕田織布洗衣做飯、馴養六畜。”
“妻弟王洋,二十二歲,墩軍,會種地養馬,騎馬也行。”
“弟丁陸,三十四歲,薊鎮墩軍,會的跟我一樣;弟媳張氏,跟俺內人一樣,還有俺兒子丁兌,剛六歲,共六口。”
登記的書吏記下,自桌案上拿出兩塊北面分別寫着‘牧’、‘獵’的木牌,在正面寫上丁海、丁陸的家庭成員,交給丁海道:“你是戶主,拿着木牌去後面天字等候區,會有人帶你們去領口糧。”
說罷,書吏向後面的人喊道:“下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