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能讓明軍統帥靖海伯陳沐與西軍統帥公爵阿爾瓦同時感覺到心裡一沉的消息不多,北洋二期旗軍抵達麻家港算一個。
“這好事啊,北洋二期來了,軍府有軍兵可用,船運的商賈來了,我常勝縣也可多行貿易,何況學生的縣府衙也能好好修完整。”
一聽說北洋二期已靠麻家港,知縣鄒元標興沖沖地便進了港務衙門,卻見議事廳內徐渭、趙士楨等人各個情緒低沉,捏着官袍袖子橫在身前的手收了收,眨着眼問道:“這,這是,官船遇上海難了?”
趙士楨擡眼看了鄒元標一眼,並沒有說話的興趣,搖了搖頭。
知縣大人長出口氣,邁開八字步坐於末坐,這才氣定神閒地拱手道:“來人好啊,諸位莫不是怕糧餉不足還是商人太多擾亂物價?”
“仨月前的玉米與豆子已經收了,產量極高,朝廷田稅不重,百姓各分田地家有餘糧,各地都在磨面,過些日子定要賣出面來購置磚瓦翻新家院,糧食的事當是不必憂慮。”
“來的人多也不是什麼問題,學生的縣府如今僅有門卒一人、皁吏三人、書吏一人,三班衙役差額甚巨,還缺一百四十一人方可將府衙支起。”
鄒元標自說自話,倒起苦水來,委屈道:“諸位非是縣官,不知小縣之難,縣衙修了數月,纔不過二進,甬道僅修一半,大堂吏舍草草修出,就連獄神廟都沒蓋好。”
“小縣雖小,事務卻尤爲繁忙,官吏任免、獎懲,地理情形、風景名勝、土特物產、戶籍人口、賦役課稅,這是分內之事。”
“日食月食、雨雪天晴、洪澇風雹地震災害、災情賑濟,都要未雨綢繆。”
“地方風俗、鄉規民約、家規宗規、忠孝節婦壽老、漢文學堂、開課考試、武闈鄉試、開辦醫院,哪個不需人手?”
“兵丁招募、防務、調動撫卹、獎賞懲處、籌措軍餉、巡檢司、防範叛亂,這是大軍在這兒,朝廷天軍總不會時刻於此,學生也要早先準備。”
“更別說這律例章程、經濟、命案、兇毆、賭博、姦淫、盜竊、欺詐、婚喪嫁娶、繼承、物權、租佃、借貸、契約這些百姓訴訟,學生身邊連個仵作都沒有,幸虧是學生來東洋時帶了本《洗冤集錄》,出了死傷要抱着書自己對着屍首去看呀。”
“末了還有開採礦產鹽井、興修水利、鼓勵農桑、分派田產這些大事,大帥。”
鄒元標說着摘下烏紗帽置於茶案,指指腦袋,拱手道:“學生這知縣難啊,是真難!連架轎子都沒有,騎着騾子包攬縣中除了穩婆之外典史、教諭、訓導、仵作、官媒等諸般事宜,頭都快禿了。”
陳沐原本挺發愁的,被鄒元標這一通自顧自的嘮叨硬是逗得眉宇舒展開來,他一直都挺好奇這常勝縣數萬百姓,就靠這連三班衙役都沒湊齊的小小縣衙是怎麼運行起來的。
如今看着鄒元標發巾下那一片稀疏,還真別說——比打個打勝仗還讓人高興呢。
“行了,你沒什麼好發愁的了,這次隨同北洋二期軍兵過來的還有許多百姓,夠你把縣衙人手招滿的了。”
鄒元標聞言大喜,臉上剛露出笑意便連忙用手擋住,摸着鬍鬚又有些貪心不足地問道:“那常勝縣下設十鄉,鄉內裡甲、均徭、民壯、郵傳、里長、糧長、門子、弓兵這些,也能招滿?”
陳沐沒說話,看着這個苦中作樂的鄒元標,緩緩皺起眉頭,以非常探究的語氣問道:“你知不知朝廷這次給我發來多少人?”
沒等鄒元標回答,陳沐拍着手邊茶案上麻家港送來的書信,以背誦課文的姿態自問自答道:“北洋二期各式大小戰船九十六條,五千六百旗軍、一千二百軍匠,計六千八百人。”
“薊鎮兵船六十四條,載四支蒙古馬隊,計三千二百二十四人。”
“遼東兵船四十二條,載女真三部步弓手七隊,計四千四百……二十一人。”
陳沐還是沒全背下來,瞄了一眼書信,這才接着道:“南洋的兵船二百二十條,載了日本的四個都督同知與其部下歸附軍兵,八千人!”
他說這話時咬着牙甚至帶出點恨意,手掌拍案道:“你以爲這就完了?南北直隸廣東福建四省遊民,沿海諸省發海船一千一百二十條,運載百姓八萬四千飄揚渡海。”
“我不知道是哪個糊塗蛋下的命令,他們就不知道給百姓帶點糧食?讓人把我北洋軍半數兵糧在海上吃個精光!”
“他們這是草菅人命!”
麻家港已經亂了,那個小地方根本撐不住這麼多人,北方的寒冬眼看就要過來,港口屯儲的糧食根本不夠漂洋渡海的百姓吃上一旬。
緊急通報消息的船從麻家港奔赴常勝縣而來時,運載百姓的船隻已經集結開向金城。
率領伊族聯盟大殺四方的金城知縣吳中行在信裡對時局充滿驚懼,數萬百姓涌入小小的金城縣,縣中儲備米、面、豆子只夠這些人吃一個月。
一個月後會發生什麼,吳中行根本不敢設想。
毫無疑問,那些百姓軍兵必須繼續向南遷徙,越過金城,下一站是比金城窮困十倍的界縣,界縣知縣艾穆能拿出手除了羊毛什麼都沒有,他那百姓只有一千三百戶,儲糧恐怕只夠百姓軍兵吃三天。
三天?
三天連分界半島都出不去,就算把島上放養的羊都宰了也只夠把人活着送到常勝縣。
可常勝縣有更大的問題啊。
明軍與本地百姓剛剛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涌入如此規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軍兵,會給這兒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陳沐也不敢去想。
“吳中行在信裡說,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縣十日,十日之後分發縣中除麻帥本部外所有儲糧,軍民上船南航界縣——這十日內軍府必須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辦法,不然會死人。”
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飢餓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於,在這一千多條船上或許糧食已經被吃完了,但他們的船艙裡依然還有東西。
陳沐看着他的幕僚們,緩慢地說道:“會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