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此次通航西國,在其國中過城池三座,先入塞維利亞至其國都馬德里,後於阿維拉短住三日,回塞維利亞起航,向西起航去往亞墨利加時亦藉機於葡國里斯本稍作停靠,其國言語、文化、人種皆與我不同。”
“其地大且廣、壘石爲城、俱有圓石馬面牆,戒備森嚴,土地肥沃然耕作不得其法,田禾甚薄故百姓衣不蔽體甚爲貧困。海岸多有僧侶煮海爲鹽,寺廟多工匠專事打製,上至兵器甲械下到酒鹽諸物,每城中心必有廣場,廣場必有常日市集,僧侶日夜往復將寺廟貨物運至城中市集專司商賈販售。”
“氣候季節近我,國人勳貴武者膚白黃相雜,近西域種,服飾甲具尚黑,男子多佩劍,唯喜斜跨紅綢、半披黑篷,戴圓檐軟帽多飾赤青鳥羽,以爲倜儻。”
“其國僧侶權重,國王亦甚爲所惑,僧人多剃光頂發留四邊以示虔誠,披大袍飾銀架以辨身份。其國無國法,以僧侶寺法治理國家,王宮爲勳貴享樂,每遇糾紛,國人即尋‘宗教裁判所’,國人性烈尚武,亦不禁私鬥,每酒肆言語不善即爲仇家,於街市拔劍相斫。”
楊廷相以一種天朝上國審視海外蠻夷的口吻面無表情地敘述着他所認知的西班牙:“在塞維利亞,在下遇到幾名我朝沿海百姓,皆爲早年被騙、被倭寇販賣至亞墨利加或葡國,在當地被稱作‘印第安斯人’,實則爲雙嶼百姓,多已於其國娶妻生子,最年長者已八十有四,命途輾轉。”
“此次自西國返航,在下帶回十六名異鄉百姓,有一人名爲翟哥兒,嘉靖二十五年被葡夷總督卡斯塔涅達自雙嶼帶走,離家時僅六歲,同船被誆走百姓有十五人,先後經利馬、巴拿馬輾轉數年,途中遇法蘭西海盜,被迫至里斯本,被販至鞋匠家中做僕從,至十一年前,又被僧侶莫拉雷斯騙至塞維利亞。”
“在塞維利亞,翟哥兒在寺廟中爲莫拉雷斯做鞋,積攢微薄酬勞等待其依照約定送他回寧波,直至林來海戰後,莫拉雷斯欲至亞墨利加發財,以九十二杜卡特金幣的價格將他賣掉,在下至馬德里時,正逢翟哥兒於宗教裁判所狀告僧侶莫拉雷斯。”
說到這,一直面無表情陳述的楊廷相初次露出驕傲神色,道:“根據條約議定,夷人無審理、處置我天朝子民之權,故在下於馬德里城中市集開審,三日處理案件四百七十七起,還客居馬德里九十四名明人清白。”
“不過在下疑惑於胸良久,還望陳帥解惑。”
陳沐早就沉浸在他所訴說的關於雙嶼島小孩翟哥兒的故事中,正想着等議事結束讓楊廷相找人將這個翟哥兒尋來,在美洲、歐洲生活二十幾年的明人可不多見,他耳濡目染的常識對大明來說價值遠高於其做了一輩子的鞋匠手藝。
不過要說起來,這個楊廷相真的膽大包天,跑到曾於明朝發生戰爭的西班牙國都,去審理案件——陳沐一直認爲此時儘管條約上已經簽訂,但真正落實還要等軍隊過去才行,沒想到這會兒就讓楊廷相給辦了。
突然聽到楊廷相有疑惑,點頭示意他說出來,接着便見楊廷相走了兩步,道:“在下於馬德里所審四百餘樁案子,多爲亞墨利加土人假扮明人,想得以恢復自由人的身份,爲何西夷葡夷其貌詭異,那亞墨利加土人卻與我相似近乎難辨?”
“此事我也不知,興許是先民渡海東遷?亞墨利加北方與努爾幹都司故地極近,咱們的麻帥就是冬季北海冰封,趁海不注意拿兩條腿走過去的。”
東洋大帥說了個俏皮話把自己逗笑了,隨後正色道:“他們是怎麼過去、或原本就生在那都不重要,他們的君主被處死、國家被滅亡,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來又要往哪去,如今被奴役的被奴役,沒被奴役的七零八落分散各地。”
“西國夷人可以用囚禁、奴役、混血、驅使來讓他們使力,我們就要以同體同膚接納他們,令其歸心——楊君瓚,既然你這麼好奇他們是從哪來的。”
陳沐低頭擡手平展了坐在椅子上皺起的官袍,擡頭挑挑眉毛,道:“他們的歷史,你來寫吧。”
“沒有人天生願被奴役,只要我等將現在攥入掌中,他們的未來便必定與大明綁在一起,當他們成爲大明的一部分,變成我們,一切便迎刃而解。千年以來,興,天下興;衰,天下衰;中國即天下。輪不到別人來定義什麼是我們,我們不但要定義自己,還要定義他們。”
“亞墨利加,數以千萬計的子民正翹首以盼天子的接納,只需要四十年,兩代人,皇帝在亞墨利加就能有源源不斷的兵力。”
陳沐磨痧下頜短鬚笑了,手掌輕拍在太師椅扶手上,道:“說說關於戰事的事,君瓚通東洋,總不至於僅看了些風土人情回來吧?”
楊廷相聞言胸有成竹地輕笑,隨後向陳沐拱了拱手,緩緩走出堂中在門外對人吩咐幾句,這纔回來對衆人道:“西國國王邀我在馬德里的武器廣場看了他的軍陣,甲具、兵刃、銃炮、陣形與講武堂教授林來海戰時的西夷軍團並無不同。”
“唯獨銃手在軍陣中多了兩排,矛手少了兩排,一個三千人軍團中有大約三百頂盔摜甲持劍盾的武士,這樣的編制並未在林來海戰中出現,但在陳帥平定呂宋西亂時曾有劍盾武士參戰。”
“在下猜測,更多的銃手與重甲步軍,是爲對抗陳帥在南洋時那支四成用銃、六成用矛的宗藩軍。除此之外,在西夷本國,每個軍團都有更多騎兵,並非呂宋或關島見到的僅數十騎,一個軍團多五百餘騎,執長矛長劍,人馬皆重甲。”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這並非在下親眼所見,在下船隊至塞維利亞時,並未在沿海岸邊見到西夷大舉造船。但翟哥兒說,自林來海戰後,國王下令各地砍伐森林,製造更大的戰船,國中各鑄炮廠都在製造更大的銅火炮。”
說着,有軍府武弁持長繪捲入內,得到准許後在楊廷相身前將繪卷展開,上面以精細工筆畫出一艘龐大戰艦,引人注目的是排列超過十門火炮的單層火炮甲板與艦首那一圈弧形炮位,儘管甲板只有一層,載炮至少三十五門。
但這幅圖的船中後部畫得雖然同樣筆鋒,卻多處模糊不清,有些艦船部件屬於明船特有,在西船中並不存在,令陳沐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楊廷相。
“在下命流寓西國的明人秘密賄賂船匠,得到西國國王下令製造艦船的船首圖,其後船身與船尾皆爲在下想當然繪製,此船名巨蓋倫,隸屬西國‘神明眷顧、走運而偉大的艦隊’,目下僅知其國造如此大艦數十,據船首圖測算,船艦用料三千至四千,吃水兩丈餘,載兵應三四百,搭建船炮從船首炮位上看,膛徑過六寸。”
楊廷相說罷,拱手道:“陳帥,就在下所知,南洋船艦,最大者不過兩千五百料,對戰此等巨舶,只怕有力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