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灣,用戰國時代的話說,這是一場能夠左右天下局勢的大海戰。
彙集西國大名手下海賊的能兵強將,兵分四路同時向據守木津川的織田水軍發起進攻。
在隆俊雄眼中,顯然這是一場發生在海上的陸戰。
一條條戰船就是一座座小而堅固的城砦,當關船相撞,船上足輕以佩刀與數量巨大的長槍作戰,夾雜少量鐵炮與大弓混編的遠程部隊,迅速收割敵軍性命,同時也被敵軍殺傷。
鯊船龐大的體形在海上緩緩飄着,似乎與相鄰已成一片火海的戰場格格不入,隆俊雄像個真正的將軍般瞭望着戰場局勢,頭腦分外冷靜——也就是在日本戰國這種古典封建體制之下,才能讓他這麼冷靜地盤點局面,畢竟局外人總比局內人冷靜。
織田水軍有良好的軍紀,縱然兵勢上佔據劣勢,但交兵中卻比四路水軍要擁有更多勇氣,而且鐵炮數量也遠遠超過四路水軍,往往會出現幾條小早船拼死以大弓鐵炮壓制大關船,接着以火焚燒的戰果。
過去依附於毛利氏的村上水軍被稱作天下第一,他們像陶罐掌心雷的焙烙玉在水戰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面對船上好似木製城牆的船板,幾隻陶罐丟進船上就能讓敵軍無處可逃,不過也正因如此,村上水軍進攻的勢頭過於兇猛,直殺進織田水軍在沿岸佈置的包圍圈中。
木津川口陣地上,埋伏已久的長弓鐵炮隊在他們進入射程後同時向海面發起攻擊,長弓隊伺機而發,獨立編制的鐵炮隊則在此刻大放異彩,甚至將隆俊雄在後方的目光吸引過來。
海上的織田水軍裝備鐵炮並不多,一艘承載二十海賊的小早船上或許有八個弓手,但只會有一到兩個鐵炮手,並且都不是獨立編隊,但岸上的鐵炮手有所不同,超過三百杆鐵炮組成陣形,依據挖出的壕溝與木壘向海邊齊射。
同一時間只有一個百人隊在射擊,當射擊結束後,手中鐵炮交至身後,再接過一杆繼續射擊,他們每個人都有兩個裝藥手。
而且,他們陣勢中還有幾門名叫大筒的大號鐵炮,發射更爲緩慢,但炮彈重達一兩,每次發射都會帶來如同霹靂的巨響,射中小船就能擊穿船板。
眼看村上水軍被海陸夾擊進入劣勢,另一邊的松浦倭寇衝出船陣缺口,自另一方向包抄織田軍,並分出船隊向岸邊鐵炮隊以長弓鐵炮還擊——松浦倭寇是四路水軍中火器裝備最多的,作爲緊挨着南洋軍府傾銷地長崎的松浦氏,他們最早與葡萄牙人及汪直貿易,從明朝流入大量火器。
趕上廣東都司兵器換代,過去的火繩鳥銃與舊式火銃同樣有一批被高價出口,質量自然遠不如九州島自行打造的鐵炮,卻勝在量大,這幫過去的倭寇在出徵前三個人就能分到一支火器,雖然不指望手上拿的是什麼好東西,至少給他們帶來還擊的能力。
在學習操持劣質火器的漫長時間裡,松浦倭寇創造了特殊的使用火器方式,那便是盡力伸長自己的胳膊,使鐵炮、火銃離臉面身軀遠一點,被稱作松浦流鐵炮擊。
透過船牆上的棱形射擊孔,一杆杆長短銃架設,自超過百步距離向岸邊亂射,儘管精度極低,卻依靠大量火器齊射一度壓制案上銃手。
依靠這片刻喘息之機,村上水軍集結力量與包抄而來的織田水軍纏鬥一處,在隆俊雄中軍船隊抵達戰場邊緣前,雙方便互相燒燬十餘條大小戰船。
在岸邊指揮防務的是織田氏大將佐久間信盛,眼看麾下水軍防守不利,他的眼睛一直望向遠處飄在海上的十二艘大船上,他很清楚那纔是他們真正的敵人,與那十二艘大明船相比,他們的戰船在海戰中不堪一擊。
縱然他手中依然有二百餘條戰船埋伏在各處河口作爲伏兵,但那二百餘條戰船中沒有體型龐大的安宅,小早船面對巨大福船隻怕尚未接戰就會被撞碎,再多的船艦想要贏得海戰也是癡心妄想。
“讓諸隊下船,依木津川口布陣,下令諸隊水軍退至陸上,我們的對手是水賊,得勢必然登陸亂取,把他們引入內河,在兩處河口之間佈置圍堵船隊,用陸戰來擊敗他們!”
所謂亂取,是指戰勝後對地方的掠奪與焚燒,在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都是戰爭中很難缺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有人狩,就是買賣人口的奴隸市場。
相較而言,被稱作殘暴的織田信長反倒在這兩方面擁有非凡的人性,在上洛之前,也曾大肆亂取,不過上洛之後對京畿地方嚴格約束軍紀,他通常只會把一向一揆賣掉換錢,當然,他的殘暴根本不在這方面。
別的大名就不一樣了,比方說有軍神之稱的武田信玄,因爲家裡有礦,別人的人狩一個百姓賣二三十錢,他爲了不讓奴隸贖身,給奴隸的定價是一兩貫錢,贖身不了就放進礦場,男拿去挖礦,女的拿去讓人睡覺。
另一個軍神上杉謙信就好多了,春日山城常設奴隸市場,從來不像信玄那樣哄擡人價,都是二三十錢平價出售,偶爾屠城什麼的都不算大事。
你死我活的軍爭時代,殘暴是人的共性,世上當然存在真正的仁義,但那些真正講究仁義的人在別人知道他們的仁義之前就都死掉了,留下來的仁義只有大義,即使有,與後世仁義有所不同。
而軍爭時代的大義,往往忠君勤王就是大義,君主臨陣就是英雄。
四千織田足輕被各自武士率領着分爲三路十四隊,依河流佈陣隱蔽,海面上各隊戰船也在陸上號令下緩緩向內河收縮,逐漸將陣形收至陸上,隆俊雄的計劃落空,而他麾下的海賊們也不出佐久間信盛的預料,毫不猶豫地追擊至陸地。
不過與佐久間信盛預料有所不同的是他低估了這些海賊對勝利與燒殺搶掠的狂熱——一條條小早船橫推着衝上淺灘,伴小船與砂石摩擦發出令人擔憂的巨響,一隊隊衣甲不整的海賊衝至陸上,各個隊長嚷嚷着軍令,將士卒匆匆集結起來,有的跳下戰船直衝木津川口駐防的數百織田軍。
更有些人,往往是松浦倭寇,他們立在傾斜的船上,不問距離不管局面,伸長了胳膊便以鐵炮鳥銃胡亂射擊。
海面上,隆俊雄苦惱地敲着腦袋:“哎呀,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