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應龍的軍隊投降了。
在第六次重整兵馬再一次被俞大猷擊敗後,潰軍退往欽山的路上,其麾下來自各地的土司反叛,亂戰中嶽鳳被殺,被戰象壓斷腿的莽應龍被投降明軍的潰軍押着送至俞大猷先鋒軍陣前請降。
俞大猷的策略完全沒有把這裡當做國境之外,國境的概念對明人而言非常模糊,模糊到俞大猷發出安民佈告的檄文裡,將莽應龍稱作緬甸軍民宣慰司叛軍,對各地土司的定性是受叛賊蠱惑,限一月之內有印信者自投軍前,可赦免無罪,既往不咎。
莽應龍兵敗後,緬甸再無能阻擋明軍大勢者,一個轄地數十里、擁兵數千的守土官長見到十餘騎持明字靠旗的軍士便出寨請降,各自獻上金銀書誓,但求天軍放過自己,願起十世之誓永不復叛。
地方千里之地,旬月之間一座座土官營寨、六慰城砦皆立明旗。
陳沐收到俞大猷自北方發來的書信時已是莽應龍兵敗被部下獻出投降的九日之後。
那個下午白古城風和日麗,陳沐立在正經修繕的白古要塞港口接船,一支來自廣州府由兵船護送、十三艘大福船組成的船隊緩緩到港,除去兩艘兵船,福船上清一色都是沙門佛徒,他們的首領正是天時和尚。
幾年過去,當年隨俞大猷上陣鐵棒砸倭寇,勇猛強悍的天時和尚顯出老態,看上去慈眉善目好似真是沙門大師一般。
不過兩道花白垂下的長壽眉騙不了陳沐,對這個大和尚,由內到外他都清楚得很。
老和尚袈裟之下是比他還硬的盤虯筋肉,他吃的是牛肉睡的是姑娘,閒來無事還要飲上四兩廣城老酒,信的是雙拳金剛寶法力無邊,尤其擅長以理服人。
自福船尾搭載小艇邁步踏上棧橋的天時和尚邁開大步虎虎生風,提着的錫杖環音清脆入耳,不,陳沐仔細看了看,老和尚提的不是錫杖,只是個錫杖頭插在鐵棒上而已。
硬要說,正常的錫杖也有鐵做,不過天時這根不同,他的八尺杖杆首尾八棱,帶着擦拭打磨都清不淨的斑駁——陳沐不能再眼熟了,臨時抱佛腳插根錫杖頭,他依然能認出來,這就是天時和尚過去手上那根砸碎倭寇腦袋的三十斤混鐵棒。
老和尚提着混鐵錫杖邁開大步,待行至陳沐近前十餘步,將錫杖遞給身後一名膀大腰圓的僧人,滿是老繭的兩手合十低宣佛號,對陳沐行禮道:“稟南洋大臣,貧僧天時,奉朝廷之命,攜南北少林、四省諸寺僧兵沙門一千有一,爲宣大明佛法西渡而來,往南洋大臣多行便宜。”
說罷,身後已有健壯僧人低眉垂眼地奉上公文,上面清楚寫着,眼前之人並非海軍講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天時,而是由皇帝聖旨發下度牒的西少林方丈,暫領三宣六慰及南洋僧事,着其設立佛門第九宗。
至於佛門並不存在的第九宗是什麼,所謂的西少林又在何方,皇帝都沒說,但在聖旨中能看出小皇帝被閣臣潤色後的書信依舊對素未謀面的天時和尚很有信心,皇帝希望他能把漢化佛教回傳印度。
陳沐遞還聖旨,看着奉上聖旨的健壯僧人越看越眼熟,身後跟僧人一樣剃了光頭的邵廷達環眼圓睜,道:“是你個含鳥猢猻!”
是六榕寺搶佔軍田的護寺潑皮僧兵,早年被他們香山千戶揍過。
“阿彌陀佛,將軍息怒,自廣州府城外一別已有數年,小僧改過自新,恰逢天時佛爺徵召,便隨同渡海普度衆生。”
惡僧邊說邊退,生怕這班軍漢再一擁而上將他揍得滿面開花,過去雖然也不敢還手,但到底還能讓方丈去找人說項,如今朝廷一封詔令,連六榕寺方丈都得被徵召至外洋,這班軍漢更是水漲船高,哪裡還敢頂嘴。
說句不誇張的,當年凡是揍過他們的小小旗軍,那拳頭都被開過光,只要沒死,如今最少官升三級。
“行了,天時禪師也別裝模作樣的,你就是我找來的,行什麼便宜之事,廣城老酒鮮炙牛肉都已備下。”陳沐看着大福船上健壯僧人與小沙彌翹首以望,硬是不敢下船,對天時方丈揮揮手道:“不是我給你行便宜之事,是你給我行便宜,讓人都下來,咱邊走邊說。”
天時方丈又低低地宣一聲佛號,佛字還未出口,腳步便已經邁了出去,道:“老僧多謝帥爺,都是帥爺舊部,老僧使命必達!”
陳沐一步三回頭,看着陸續下船的僧人中不少熟面孔,雖叫不上名字,卻讓他無端想到大明東征的麻貴軍團與可能派遣往西班牙的官吏——如果說‘含渣量’是一羣人中有多少人渣做過多少人渣事的計量單位,恐怕這支由僧人組成的船隊比先前兩支要高得多。
“有些事在大明不能做,我見了會把廟扒了,不過在這沒事,你找來的僧人都很好,我要辦的事正需他們這種得力之人。”
“整個中南半島,仗已經打完了,我要做的事就一件,你們要做的事有很多。”陳沐與天時在旗軍列隊隨行下侃侃而談,道:“陛下既然下了詔書,鼓勵你將中土佛教西傳,那你有生之年就要做到,這自不必說。”
“不過在那之前,三宣六慰、暹羅、占城,都是佛國,莽應龍把佛廟佛塔都修好了,你們掂着行囊就能入住,找你們過來,就是想讓他們做回在大明的老本行,迷惑百姓、廣納寺產、佈道講經、放高利貸,幫助朝廷治理這些地方。”
“畢竟大明在這名義上的土地,今後將只有升龍與白古兩個三角洲,剩下的要你們幫我控制,今後可能還有印度,三宣六慰現在各地駐紮十七萬軍兵,舊有沙門,能收編的收編,不能收編的就丟海里餵魚,一年行不行?”
天時走到一半,腳步頓住,回頭望向自棧橋一路跟隨的僧人們,轉着手上錫杖,似乎在衡量僧人的戰鬥力,緩緩頷首問道:“寺產,能留幾成?”
陳沐食指微勾,比出‘九’的手勢,面無表情地看向天時。
方丈眼中甚至沒有閃過驚訝,只是堅定地頷首道:“老僧明白了,九成寺產入南洋軍府,勞煩帥爺派遣旗官督稅,酒肉就不用了,敢問最近的寺廟何在,老僧這邊引領佛門子弟上門討教佛法!”
懂事兒!
陳沐頗爲受用地頷首,擡手指向遠處叢林之外冒出塔尖的白古城,道:“佛門清淨之地,不宜貼金掛銀,不過這事我答應過不縱兵搶掠寺產。但你沒答應,且去講理吧——等他們心甘情願獻上寺廟,別忘了把金都給我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