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鎮之戰的首級功計亂了。
不論清城副千戶白元潔還是廣東把總鄧子龍,他們的部下序列中都沒有專門記功的吏員,最後只能兩邊對着俘虜清理出的屍首大眼瞪小眼,最後一合計自己瞎算,反正總功有定額。
鳥銃手的功勞容易算,死於銃擊的敵人全員二百餘近三百,刨去其中身上有刀矛箭傷的,還剩下二百三十三具,其中單單北山之戰就有六十多具屍首。鄧子龍那邊滿打滿算四十個銃手,分了一百二十人首級功,白元潔這雖然分的一百一十三,但他手底下只有二十多個鳥銃手,分攤下來,石岐鳥銃旗一人拿八個首級之巨。
別的軍兵首級功大致也是如此推算,不過都沒有鳥銃手這麼高的斬獲罷了。不論如何,可以預見的是這場仗打完他們都將收穫頗豐,白元潔所心心念唸的正千戶之職似乎也板上釘釘。
當然,這事作爲主攻的伍端是非常氣憤的,他出動兵力最多、扛下最多的敵人,偏偏他斬獲還沒鄧子龍白元潔加一塊多。這簡直就是兩個監軍赤裸裸的搶功!
“對啊!”
軍帳裡的鄧子龍突然拍着腦袋反應過來,望向白元潔道:“你我二部是督戰啊!”
倆人一合計,又一人從部下功勳中撥出去二百丟到伍端頭上,反正作爲督戰,伍端的功勞也有他們一份,只是底下軍戶、營兵的功勳要稍少些而已。新江鎮三巨頭就此達成共識,一道向撰寫書文戰報,派出傳信騎手直報翁源主戰場的總兵俞大猷。
很多人以爲這場戰爭屬於他們的已經結束,實際上,這纔剛開始。
去往翁源彙報戰果的騎手纔剛上路,來自南方俞大猷的騎兵便已抵達新江鎮,傳令道:“總兵有令,命清城副千戶白元潔、廣東把總鄧子龍、歸附首領伍端,你三人率本部兵馬屯新江鎮,依新江橋據險自守,務不得讓李亞元率軍南渡新江!”
俞大猷在翁源平葉丹樓受挫,原本投降的葉丹樓實爲詐降,趁夜攻打俞大猷部不成,退回山中流竄不成佔山自守,幾日間主力被困在翁源不能北上河源,遂有這樣的命令。
但這對包括陳沐在內的新江鎮之軍而言,卻不是件好消息。
這意味着他們要在這座新江南面的小鎮子,寬闊漫長的河面及小小的新江橋,據守很可能帶兵南下的李亞元。
那是李亞元,在河源禍亂數年的李亞元。他手上號稱十萬大軍。而他們,僅僅只有包括伍端軍倭寇鹽徒在內的兩千餘軍丁。
“總兵的將令下來,你有什麼想法?”
當軍帳裡最高官職是副千戶與把總時,陳沐這總旗也有資格參與軍議,不過當白元潔向他發問時,陳沐苦惱着臉問道:“千戶,我聽說李亞元號稱十萬人,他到底有多少兵?真有十萬,咱們是守不住新江鎮的。”
這已經是陳沐儘量用體面的言語說出心中所想了,亂軍叛軍的確戰力不堪,讓陳沐領總旗打一百甚至二百,他都有辦法,都不會感到畏懼。但以他們這兩千兵力去據守可能有烏泱泱好幾萬亂軍衝過來的新江橋?
不要說十萬,就算一萬他們都未必能守得住。
陳沐心裡升不出一點兒戰意。
“呵,陳總旗不必憂慮,守備新江橋很難,但也不時據守李亞元全部兵力。”白元潔還沒說話,倒是一旁的鄧子龍出言寬慰道:“李賊有兵衆七八萬不假,但他要南下翁源,通過新江橋的兵力不過超過一萬,就算他把兵都派到此處,河谷地焉能讓他兵馬鋪開?”
有新江鎮一戰鳥銃旗顯威,鄧子龍對陳沐也大加青眼,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總旗,可只要能活過這場戰事,領五十人擊斃敵軍二百有餘,放炮驚敵襲、率衆攻北山、下新江鎮的功勳在身,一個區區正百戶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弄不好還會被提拔到廣東做個把總呢!
到時候可就都是營兵,誰說的準會不會並肩作戰呢。
如今明朝官場到處都是拉幫結派,武官雖稱不上結黨營私,也不能免俗。
白元潔心說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感覺陳沐還是過去那個陳沐,搖頭笑笑隨後指着地圖道:“岑水、新江,都是李亞元南下必經之路,韶州府的衛所在東北將路封死,他要借道翁源便需分兵防備,即便有敵人來也不會太多,否則俞總兵也不會將重任交給我們。不過,武橋兄,我們的確需要向總兵求援了。”
“嗯,我部火炮僅有兩門,伍首領的兵也損失頗多。”
鄧子龍也認爲他們眼下的守備力量不足,道:“六門,至少再要六門炮,李亞元若來,必自東北渡江而來,轟他在江上的船!還需要再調兩營兵來,纔算穩妥。”
“總不能讓歷戰的老卒都死在新江橋啊!”
作爲軍官,沒有人願意跟隨自己的部下盡沒於一戰,尤其在鄧子龍見到伍端慘兮兮的樣子之後。新江鎮之戰,最大的輸家就是伍端,原本他有三千多個倭寇、礦工、鹽徒組成窮兇極惡的部隊,一場死三成,誰也承受不住這種痛楚。
功勞?
功勳對伍端沒有,他只是歸附明朝的首領,連正經守備官職都沒有,功勞對他來說除了仗打完對俞大猷賣慘時多點籌碼,屁用都沒有,根本不能像白元潔、鄧子龍這樣變成官職與真金白銀。
夜晚的新江鎮本應萬籟俱靜,但這片土地卻因即將到來的大戰軍民皆忙着在岸邊構築工事挖掘壕溝而燈火通明,輪值到訓營值夜的陳沐在退出軍帳前借四下無人的機會對白元潔問道:“伍端死了很多部下,俞將軍讓他和我們一同守備新江橋,會不會出事?”
“出事?沒死人之前可能出事,現在他只有兩千人,沒可能反。”白元潔擺手,笑得高深莫測,道:“你以爲俞總兵爲何要等仗打完才下令讓三部兵馬合防新江?記不記得白日營寨破了之後賊兵提出的首級,現在歸附纔是大勢所趨,伍端敢反,他殺你我之前,首級就會先被他的部下送到桌案上!”
走出軍帳時,陳沐突然想到過去白元潔對他說的那句‘好人當不了官,壞人當不好官’,俞大猷就是借叛軍之手鎮撫這支歸附倭寇的心。只是上千條人命,安心的代價也太大的些。
想到此處,陳沐驀地感到脊椎發涼,似乎夜裡的寒意重了些,他裹緊罩甲,領一隊軍士走進更深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