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愁事縱有千百,設計軍爭,若此時問白古城南野戰中的緬軍,只能得到一個答案。
你妙計萬千,排兵佈陣如孫武子再世,取儘先發制人之手段,上自將領下至軍並,各個心覺穩操勝券是氣勢如虹。
可初初接戰,發現情況並非與自己想象中一樣——世間還有比這更令人深受打擊的嗎?
緬甸白古地方的傳令兵確實沒有謊報軍情,他離開伏兵陣地時,明軍先鋒確實只差一里便能整個進入包圍圈,這個整個的意思是一字長蛇陣的前半部分已經過去,埋伏林間的弓弩銃手、短兵長兵能在一聲令下便自明軍陣線中段截斷首尾,接着不論打前打後,都是一場大勝。
可偏偏,邵廷達的兵累了。
禿頭莽蟲可不累,他一路騎着馬,懷揣先鋒官的興奮,這時候就算讓他睡他都睡不安穩,但他的旗軍確實累了。
爲了與張世爵部交換前軍後軍的部署,他的旗軍用別人走三裡的時間急行九里,這才後發先至趕上黃德祥與婁奇邁所率兩部前軍。
雖說他很莽,但心眼還未被先鋒官的興奮衝昏,還記得自己做先鋒官的初衷,爲的是明日作戰炮開白古城門,第一個殺進這座莽氏都城,可不敢再讓旗軍疲憊了。
故而,他派去聯絡黃德祥、婁奇邁的騎手一回來,便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構築出簡單的望樓劃定斥候防線,便下令宣講兵開始幹活,傳達遇戰後賞格、戰勝後前景以及此戰重要性,鼓舞士氣之後歇息。
南洋軍慣例。
邵廷達沒想過夜襲,雖然他輜重裡帶着金鼓,也拉着火炮,但在人生地不熟的緬甸,搞夜襲是扯蛋呢。
先鋒官說來威風,可要是率軍迷路耽誤軍機,回頭他哥能饒過他,軍法也不準給他留全屍。
都是從旗軍一步步升上來,哪個能不知道開戰前將軍要白臉,先鋒官就是替主將耍白臉的,要麼先戰得勝皆大歡喜,要麼就算沒死在戰場上,回去也要被祭旗立威。
雖然莽虎知道他哥不可能拿他祭旗,但這種風險他不想冒,與勇猛敢戰無關的事,傻子才做。
在呂宋有座莽虎山,那個地方曾發生過一場遭遇戰,邵廷達設好伏擊圈想要埋伏西班牙人,結果敵軍就在伏擊圈前一點點駐軍,可是令他抓耳撓腮發愁壞了。
這個夜晚,莽蟲下令駐軍那刻並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地方,熱帶樹林裡埋伏的敵人同樣氣得牙根癢癢,光想派人過來把他叫過去。
不過轉眼就不必多想了,沒過多久,一隊呂宋都司訓練有素的斥候在搜索中發現敵軍也被敵軍發現,鳥銃砰砰砰地在林間放響,登時令這邊駐軍的莽蟲嚇得一激靈從墨綠蚊帳中鑽出來,甲冑都來不及穿,赤着膀子當即擂聚兵鼓。
太熱了,密林中悶熱潮溼的天氣行軍良久,讓他貪圖這點涼意,卻沒想到就這一次疏忽硬是叫他遭遇敵軍。
鳥銃僅放出七八聲,再無第二陣,邵廷達腦海中立即臆測出密林深處的局勢,他一隊斥候來不及放出第二銃便被幹掉,顯然是遇到敵軍埋伏,連忙一邊披掛鎧甲一邊高聲呼喝,既爲聚兵也爲不讓部下害怕而潰散。
他很清楚,這種時候不能亂。
他想不到這樣遇伏的情況,敵軍也想不到這樣伏擊的情況,明軍先頭還未進入伏擊圈,更別說原本想要直接衝擊的中段,也就是邵廷達所在的中軍了。
“養兒速去後軍把兵聚起來,分五哨,在後面迭陣前行護着你爹。”
這若是在平原開闊地,一字長蛇陣非但沒什麼侷限,相反還能前後包抄夾擊敵軍,但熱帶密林的破路上,沒留給軍陣太多騰挪躲避的餘地。
小牛犢子般的病秧兒可不像莽蟲這般貪圖享受,沒放下戰事將臨戰將最基本的素養,甲冑都在身上好好披着,聽到莽蟲的號令當即抱拳領命去了。
這世上孝順有千百種,被殺父仇人養大的病秧在南洋旗軍營地裡長大,卻恰恰相反地對血緣比旁人瞭解更多。
最早別人叫他土匪的兒子,後來變成強盜的兒子,如今人們說他身上流着叛軍的血。
他可以看見,有一日人們會因畏懼他的權勢而不敢再稱他生父是土匪、強盜、叛軍,衛裡小孩甚至已經不知道他的父親曾追隨過誰、做過什麼。
權勢不單單能改變將來,權勢也能扭轉過去——於病秧兒而言,這就是最大的孝順。
人們都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孝之始也。
卻只有少數人知道下一句。
是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爲孝之終也。
“我去了!”
篝火映照在病秧兒領兵返身的背影,邵廷達失去眉毛的眼轉向前方,遠處前番爆出銃聲的方向,鼓槌丟給家丁,在衆人侍奉下穿戴甲冑,凝起眉頭道:“管他前面是什麼,聚兵列陣,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把他軍陣扯個稀巴爛!”
戰鼓響起,光頭部隊在行動。
邵廷達部下軍官在奪取白古要塞的戰事中穿越火海,沒剩幾個還有頭髮的,呂宋旗軍更是簡單,莽蟲直接下令部下把頭髮剃了、眉毛颳了。
有些命令陳沐不能去做,但有陳沐護着的邵廷達這麼幹倒沒啥影響,轉眼便有一羣光頭彙集在大光頭身邊,各個手抱笠盔整齊劃一地扣在腦袋上,自地上舉起一面面戰旗,三百餘人的軍陣已在極短時間裡列陣完畢。
邵廷達這時候倒有些好奇了,他不知道對面的敵軍在做什麼,自銃聲響起好一會居然沒有進攻。
如果是陳沐,此時會判斷敵軍已在前面設好埋伏,我們應該維持陣形,準備禦敵;可他是邵廷達,邵廷達是不會這麼想的,他只覺得敵軍現在已被他部下飛快集結的速度驚呆了,嚇得連馬都不敢亂動,一個個伸長脖子等着挨宰呢。
“還等什麼,聞鼓聲向前進發,就算遇伏也不必怕,病秧兒在後面迭陣支援。”莽虎將軍一手持手銃一手提水磨精鍛雁翎腰刀,邁步向前高聲喝道:“全軍沒有別的命令,不論前面是誰,不管他有多少含鳥猢猻,軍令只有一個,向前,向前殺到白古城下,嚇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