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再下下去,南山道就該發山洪了。”
陳沐聽着帥營裡鄧子龍這樣感慨,他在細心擦拭自己兩支手銃,營房中瀰漫着潮溼氣息。
他們換了營寨,油帳布也擋不住連日暴雨傾盆。
他十分確信,世上兵家遇到這種情況十有八九都會選擇撤軍,因爲這根本不是下雨,是東南臺風帶來的暴雨。
下起來就沒有停的意思,反愈演愈烈。
四日前,鄧子龍勸他放棄固守營寨的打算,向東南渡過三條河與劉顯、俞大猷的援軍匯合,等雨停再尋覓戰機。
那時候陳沐是想撤的,收攏人馬放棄營寨,趁雨停向東走到河岸,河水暴漲已不能容他們渡過,只得回營,當晚雨下得比先前更大,把他們淋成一窩落湯雞。
當天夜裡諸將都認爲南山下的營寨已不保險,既不敢在山上、也不敢在山下,選出一處高地,向後移防七裡,冒雨作業兩日才重新把營地紮起來,舊營不過留下千餘人馬駐守。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若乘船離開……”
陳沐說着把手銃一左一右插進胸前甲外皮帶銃囊,隨後將胸甲外攜行銃帶連同腰間銃筒帶整個解下放進銃盒,輕笑一聲,道:“還走得了,現在就不行了。”
鄧子龍端坐一旁,深吸口氣道:“現在也走得了,只消一個晝夜船就能開進廣東欽州灣。”
“下雨是勝,不下雨更勝,北朝兵攻我防線七次無果,大帥暫且退軍,待風平浪靜我船再來,局勢還是一樣,莫敬典打不過我們。”
陳沐扣上銃盒,給杜鬆使了個眼色,杜黑子端起銃盒向外走去,半個時辰前陳沐剛剛下令,命各部留下兩月糧草,留存半數火器封存,其餘輜重盡數送到船上。
所有輜重船、戰船,將會在今日起航,停靠欽州灣躲避颱風。
“第一,此時船行海上並不保險,三十二船兵備都沉到海里,我陳沐不但賠得起,直接造更新的換裝,但旗軍我賠不起,一船都不行。”
“第二,武橋你認爲我急於求勝是將莫敬典當做心腹大患,他的確被南朝的敵人奉爲千古無二的名將,被安南黎朝視作心腹大患,但我沒有。”
“且不說他千古名將能不能排上號,縱然是排上,跟劉帥、俞帥對上或許能過幾陣,可對上南洋軍,再過十年都是白給。”
“戚帥沒我的財力與權力,南洋軍上有我陳某人與你鄧武橋,下有講武堂五百學員,兵技巧集大成,這纔是真正的千古無二天下第一。”
鄧子龍一口氣憋在口中緩緩吐出,神情詫異,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個兵陰陽家呢,不光兵陰陽,還是真陰陽家……陳大帥一直把他當成風水先生、天氣預報。
“別人會的權謀陰陽形勢,你比誰差?論組織形式、兵員素質、甲器堅利、軍事技術、後勤輜重、軍費比拼,誰比我強?”
這下,鄧子龍舒坦了。
“我在安南沒有心腹大患,但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不能退。”
“在下不懂,既然莫敬典非陳帥心腹大患,且讓他多活幾日,又有何妨?”
鄧子龍和陳沐搭檔數年,看他動作就知道他想做什麼,旗軍的鳥銃被收起來、陳沐自己睡覺都不離身的鳥銃也收起來,全軍上下皆爲冷兵,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得勸勸陳沐。
陳沐擡手想去案頭拿輿圖,手摸了個空,這纔想起東西都已收起,揹包裡又只有幾幅臨近清化的細圖,乾脆蹲下身子在泥濘的地上用短刀畫着說道:“我不擔心莫敬典,他大軍糧草斷絕、軍心已失,哪怕用兵如神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但安南不是隻有莫敬典,還有潘公績、還有鄭鬆,現在我要是走了,莫敬典、鄭鬆、潘公績、阮潢、武公紀,他們都還好好活着,這不行。”
“安南不應該五分天下,也不應該四分,最好的局面應該三分。”
轉眼,陳沐劃出安南草圖,十三府無一劃分,反倒被直直地劃出兩條線分成三塊,指着升龍紅河流域道:“升龍一帶有民百萬餘,不能握在一個人手裡,否則不論此人是誰,都會生出爭霸野心。”
第一條線,是紅河,升龍城、宣光地區盡在紅河西北。
陳沐捏了個泥球兒摁在地上。
“莫氏除盡,沒有升龍城的升龍,沒有宣光地方的河東盡歸武公紀,他是莫氏死敵,這樣即使過幾年休養生息,坐擁七八十萬百姓,那的人也不會服他,層出不窮的叛亂就能讓他焦頭爛額。”
陳沐拿刀指着河東泥球道:“這是武公紀。”
接着他又捏個泥球,擡手劃出第二條線,是升龍南面的清化,道:“清化以南,地勢狹長,地多山林,亦有民七八十萬,但分散各地,阮潢所制順化廣南皆在於此。”
“他的兵最弱、人最窮,有上杆子挨宰的主觀能動,就是他迫切需要發展,發展就需要和我貿易,安南也沒有翻出中原掌心的能力,我喂什麼他吃什麼,所以他會長成我要的樣子,清化以南,都是他的。”
“爲防着阮潢,等這仗打完讓軍府外務司派人去占城,那邊也喂着,都服服帖帖最好,他們世仇,誰翹尾巴就讓另一個去抽。”
第二個泥球名叫阮潢,球上被短刀劃出蓑衣模樣,陳沐還加了泥條蓋做斗笠。
說罷,陳沐的手點在最後一塊無主之地,就在升龍與清化之間,他搖搖頭道:“只有這兒,土地最少但肥沃,百姓不多也不少,夾在二者之間的人,我還沒想好。”
說真的,聽陳沐說這幾句話,歪歪扭扭畫個圖,鄧子龍覺得十年聖賢書白讀。
他的大帥胃口越來越大了,過去是對人敲骨吸髓,現在可好,開始禍國殃民了。
都是人,心怎麼能髒到這份兒上!
鄧子龍還能說什麼,他這輩子學的都是忠義仁孝,立志不當最好的陰陽先生就當最好得武將,他說:“潘公績?大帥都答應給他乂安清化了。”
“潘公績?”
鄧子龍看見什麼?他看見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陳大帥臉上帶着些不捨,沉吟着潘公績的名字擡起頭來,道:“他是金子,總得發光。”
沒等鄧子龍詫異,陳沐後半句話就出來了。
“可他按兵不動聞利而進的把戲玩得好,這是其一,其二則是他與武公紀素無仇怨、與阮潢同屬南朝,我不放心,我整整一天都在想,怎麼能把他和鄭鬆都幹掉。”
“這輩子是不行了,下輩子再發光吧。”
“這……”鄧子龍扼腕長嘆,閉目於心中思忖片刻才下定決心,規勸道:“大帥,你行權謀無妨,但這師出無名,恐失國朝信義,攻打潘公績,恕屬下不能苟同。”
“攻打潘公績?”陳沐詫異皺眉望向鄧子龍,笑道:“無稽之談,誰跟你說我要打潘公績了?”
“那你說要幹掉潘公績與鄭鬆,我聽得真真切切啊!”
陳沐揮手將短刀擲在清化升龍之間,起身坐回椅上搓着滿是泥巴的手,對鄧子龍循循善誘道:“你想想,莫敬典十萬,現在不到十萬,七八萬吧,這七八萬大軍斷糧,升龍城破皇帝退位的消息也傳過來,他現在最想幹什麼?”
沒等鄧子龍回答,陳沐便道:“你想撤軍、我想撤軍,莫敬典也想,他自雨下大了之後便沒再攻我,只是每日派斥候前來探查,爲什麼?因爲他怕我和潘公績鄭鬆同時攻他,他在收縮防禦。”
“他想等我走了,到南山這邊,只用少兵借地利擋住南朝兵馬,再伺機與我大戰,因爲他想撤可沒地方讓他撤,北邊都是大山,這個節骨眼上他敢往山上走?”
“何況山上沒糧。”
“潘公績和鄭鬆不像嗅到肉腥的老虎,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過來我就知道了。”陳沐口中發出嘿嘿笑聲,面上卻肅容全無笑意,道:“待銃炮封好,傳令各部準備作戰,派人去和莫敬典議和。”
“就說,就說那個我陳某素來仰慕古之君子,君子不趁人之危,我雖與莫氏有仇,卻佩服莫將軍忠義,不屑與南朝合擊,莫氏皇帝已去往廣西謝罪,我與莫氏仇怨一筆勾銷了!”
“議和歸議和,我就堵在這不讓他過,你說他想讓北朝最後的數萬大軍存活,是不是得去打清化,打清化是不是要先收拾了潘公績和鄭鬆?”
“等雨停了,他可以往北走,因此就是現在。”說着陳沐擡起手道:“知道你想問,議和爲何整軍待戰。”
“天災之時,我議和莫敬典肯定會認爲我兵受挫,是怕了他,沒準發兵來攻,未必真來,但他來我要擋他一陣,他肯定樂於和我議和。”
“因爲沒時間讓他考慮了,潘公績和鄭鬆瞧見他的窘境,弄不好比他還急,雨一停就發兵打他了,我可不能讓莫敬典跑了,雨停之前跟他議和,幫他重新豎立信心,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敗潘公績與鄭鬆!”
“那把刀。”陳沐指着地上泥圖橫插清化升龍之間的短佩刀,篤定道:“就是莫敬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