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音像天邊驚雷,連綿不絕向關島滾滾而來。
聲音傳至島上,除岸邊港口外,在茂密的叢林裡已聽不見什麼,就像遠處細微的馬蹄踏響,絲毫不會讓人聯想到火炮,更想象不到遠處海域正進行激烈的海戰。
最先引起林曉注意的,是島上駐軍開始向港口移動,緊跟着海島東面防備他們的敵軍似乎也開始朝西面趕去。
嚇得在島上帶兵取水獵食的林曉以爲自己被敵軍發現了——爲減輕重量,趁夜潛伏上島的他們除腰刀外沒帶任何兵器,就連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發現不能逃離就是死路一條。
三十名取水的營兵每人要攜帶七個二斤水囊與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趕路根本沒有更多體力攜帶兵甲。
“他們好像不是找我們,像被召集過去,那邊是港口,出什麼事了?”
是搜索還是行軍,哪怕人種不同言語不通,架勢上還是能看出來的,攀爬在棕櫚樹上瞭望的林曉透過望遠鏡清楚地看見敵軍並無搜索之意。
“不管他們,我們快把水囊送到岸邊。”
林曉把關島的騷亂當作神靈眷顧,島嶼東面沒有敵軍,能讓他們儘快把水囊送回去,沒有這些累贅,他們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糧,纔是能讓他們活下來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滿爵在翻船營地曾噙着黑曜石菸斗擔心自己會死在島上,曾爲身後事考慮教過林曉一些東西。
叔父說,一旦自己陣亡,麾下各部哨官沒有率領餘衆的本事,到時需要他這個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級軍官之間,沒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與追隨,就要比別人更強、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別人拼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願意帶人拼命的部下親信。
林曉沒有親信,只能讓別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島尋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糧,公平地分配水糧,威與信,能讓他帶領鄉鄰營兵活下去,活到大軍來援,帶他們回家。
也許被捆在船艙裡滿腦子瘋狂念頭的林滿爵自己都沒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會早一步把他軟禁起來,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曉心裡越是惴惴不安,或許每個在絕望時還能給袍澤鼓舞士氣的人都是騙子,他們說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欺騙別人,從那些重新豎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曉苦讀十年沒能考上秀才,但他用書中學到的智慧拿來騙人,卻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實也沒那麼相信明軍會在七八日裡來援。
只是他要表現出篤定,才能讓他那些大字不識的兄弟叔伯相信,明軍真的會在七八日後來援。
林曉不斷告訴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騖,能否把袍澤帶回廣東都要兩說,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邊的港口究竟發生了什麼。
行路過半,他終於忍不住了,想隨手指派個營兵前去哨探,手擡起來卻落不下去,他攬住身旁營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邊出了何事,你們在岸邊等我,要是我兩個時辰回不來,你們就划船回去,凡事過問叔父。”
說罷,不等營兵回答便一頭扎進深林向山上奔去,餘下營兵合計後又有兩人緊隨其後看護奔走過去。
當林曉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頭,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遠鏡向港口探去,除了敵軍兵力增多,似乎並無異狀。
“秀才,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林曉偏着頭隨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軍,官軍終於來了!”
其實他什麼都看不清,只是遠處海上點點虛影與轟隆聲傳來的方向一致,與這種場景最相似的無疑是海戰。
林曉幾乎是連滾帶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邊飛奔。
一切僞裝在見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釋重負,做過短短三日首領的他,只想把軟禁的叔父放出來,重回做回那個該殺敵殺敵,該記錄記錄的林秀才。
在船艙裡關了三日,也讓林滿爵更加清醒,當這個蓄濃密鬍鬚的老把總被營兵攙扶着走出船艙時,擡腿一腳將跪拜認錯的侄子蹬個大跟頭。
也只是把林曉蹬個大跟頭。
“大帥來了?”
林滿爵目光掃過船上部下,推開攙扶的親信伸展軀體,骨節響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響。
他口中的大帥,一直都是南洋總兵陳璘,他還沒混到能喊陳沐叫大帥的份兒上,那都是跟陳沐在邊疆擊過北虜的舊部、或南洋指揮使一級戰將才能叫的,比方說陳璘在議事時,就可以叫陳沐大帥,換了他林滿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孃的!”
林滿爵想說可算來了,不過這話也就在心裡說說,罵出一句後他對左右道:“把船裡酒開壇,吃頓飽飯,帶三日干糧上岸!”
“起來!下次再敢綁老子打死你個不肖子。”
林曉竊笑着拍拍肩頭靴印浮土起身,艦上水兵劫後餘生般哈哈大笑,搬酒罈的搬酒罈,起鍋造飯的造飯,統統一副撥雲見日之感。
林滿爵也笑了,等周圍聚着的部下散去,這纔看着林曉出口氣,輕聲道:“做得不錯,你也有做把總的本事了,回去別考文舉了,考武舉吧,將來過了會試,做他個指揮使!”
“啊!叔父可饒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當個吏卒,這把總真不好做。”林曉說着攬過一旁親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從他腰囊裡摸出兩隻金銀戒指一條銀項鍊又塞回去,道:“回去買些田地,在鄉中開館社學,小侄沒做成秀才,將來給鄉里教出幾名秀才!”
林滿爵大笑,正在這時有船艦西來,是曾習舜帶上百旗軍與那幾十個逃卒帶着糧船來救濟他們,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頤地享受飽食,分別幾月兩相得見,各自閒話不說。
林滿爵將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圖,道:“你們來的正好,島上敵軍向港口聚集,東面三處營寨原有數百駐軍,如今守備空虛,我等依次攻掠,策應大帥攻島!”
“待官軍攻取關島……”林滿爵回頭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着嘴從鼻間深深嘆息一聲,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