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大閱當天,永定門上的城防重狼機炮響個不停。
旌旗招展,出警入蹕的大漢將軍錦衣外披金甲戴金盔,盔插紅纓手提金瓜,讓京師南城牆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輝。
遠遠地,在那些大漢將軍的簇擁中,陳沐能看見城頭上立着的朝中大員,城牆上有文官有宦官,但沒有任何一個正經武官,即使是薊遼總理戚繼光,也沒有資格與皇帝同臺閱兵。
唯一一個與兵事有關並參加大閱的是兵部尚書譚綸,他負責在隆慶皇帝身邊向諸閣臣講解此次大閱的好壞,這大約是譚綸今年在兵部尚書位置上最後一件事。
他也要因病向皇帝請假還鄉,在俺答之事處理好之後。
馮保說服了很多人,尤其是張居正及譚綸,馮保認爲同俺答的議和的契機,就在此次大閱之中。
這不是沒有先例的,永樂十八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明成祖朱棣曾在北京接見各國使臣,諸國使節皆跪,唯有帖木兒帝國的使者以“我國無此風俗”爲由,堅持行鞠躬禮,朱棣並未惱怒。
帖木兒使團的首領是宰相阿爾都沙,副使是曾跟隨帖木的名將蓋蘇耶丁,他們即使在本國也是免跪拜禮的。
使團在江蘇、南京等地遊覽後,成祖皇帝在次年三月京郊狩獵,邀請諸國使節觀禮。
盛大的‘狩獵’在京北懷來調動軍隊十萬,以“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精銳相繼表演了明軍騎兵包抄、步兵突擊、步騎合擊;“土狼兵”、白桿兵演練了步兵勁弩齊射、長槍步兵刺殺訓練。
整整持續了一個月,那是一四二一年,火炮、火銃、擡槍、火箭、火油,這些兵器在各國使節眼皮底下綻放。
這一次,帖木兒國使臣帶頭下跪磕頭,“叩首觸地”,全然不顧“我國無此風俗”,此後帖木兒帝國終其一世嚮明朝派遣使節六十多次。
帖木兒副使蓋蘇耶丁後來在他的回憶錄裡坦言:“我不得不承認,大帝死在東征的路上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一百四十九年後,隆慶皇帝選擇與祖先同日接受諸國朝見,並邀請他們參加此次閱兵觀禮。
只不過隆慶皇帝要比他的祖宗節儉的多,他只召集了三十幾位將軍與一萬八千餘軍隊,看上去寒酸極了。
在城門樓左右兩邊不遠處,遠離皇帝與閣臣,被大漢將軍隔開的地方同樣立着許多人,那些人都穿着奇裝異服,左側是朝鮮、魯密、莫臥兒等諸多客居北京的朝貢國使節,右側則是俺答、吉能的使者與瓦剌等地被邀請來的使節,實際上他們此時的身份更像是敵國使者。
在這人當中,只有俺答汗的孫子,率十餘人南投明朝的把漢那吉以明朝指揮使的身份侍立在隆慶皇帝不遠處,同臺參加觀禮。
當隆慶皇帝坐在城頭早設好稍高些的龍椅上時,旌旗齊揮,低沉的號角因在城頭響起,蔓延到城外,人們能看見更遠處被街巷遮擋的目力盡頭揚起風沙卷着塵土飛上天際,有兵馬山呼萬歲,隔着遼闊的林地依然能傳至城頭。
爲了掩蓋不太健康日光下顯得蒼白的臉色,隆慶皇帝的面上擦了少許的粉,微微揮手,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有幾分不情願地將詔書交到城頭侍立的馮保手上,雖然面上在笑,眼裡卻像有條毒蛇一般。
馮保則是真開心,立在城頭用有些怪異但並不難聽的嗓音高聲宣讀詔書,隨後城下旌旗招展,在長街盡頭,一支人馬五百的軍隊靜靜而立,直到有一聲城頭聽不清的吶喊在那裡響起。
“萬衆一心兮,羣山可撼……”
依然是凱歌,依然是這支人馬皆甲、車騎同立的軍隊,唯獨不同的一點——陳沐隔着很遠騎在馬上拿望遠鏡望啊,他覺得這次領戚家軍的肯定是戚繼光心腹,應該回頭琢磨着送點東西過去。
那知道望着望着他就皺起眉頭,擡手把望遠鏡遞給一旁有些興奮焦躁的鄧子龍,擡手指着道:“武橋你看,那個帶兵的小將是不是有點眼熟!”
接着就聽京城南門下有上百宦官齊聲宣道:“薊鎮總兵官戚帥之陣,青山口車營把總陳八智領軍!”
陳沐的手糊在臉上,能不眼熟麼,那是他兒子。
“初出直陣!”
八郎也成年了,在戰陣中騎着馬兒遊曳陣外舉手投足之間有了一點將軍的氣度,隨他下令,號炮一聲響,軍士變陣。
前後左右四排冷兵器步騎長蛇陣,中軍鳥銃隊穩步前進,在一個整體北方戚家軍陣後,是一個更小的車營,馬匹掛載着偏箱車,披甲軍士隨車而走。
步車陣中間,是十六人組成的中軍旗鼓吹鼓手,分持喇叭、嗩吶、哱囉、銅鑼、羯鼓、摔鈸、炮號等樂器,但並不用來演奏,僅在變陣當中作爲信號。
“臨陣橫陣!”
單單在走向城門的過程中,軍隊變陣二次,中間爲方陣的銃手散開爲橫陣,在宮門下拍成一排,車營當前,接着嗩吶一響車營打開,向南面早有準備的土垛木牆射擊,還有常規的明軍閱兵中衝鋒刺殺、迎敵變陣等項目,贏得城上諸多喝彩。
像短兵相接的刺殺、迎敵變陣這種項目,陳沐看得津津有味,他的旗軍沒有這些,別說是爲了閱兵,就是平常訓練也沒有這些項目。
帶戚家軍過後,李成樑的重裝甲騎、馬芳的蒙古歸附親兵、神機營的步射、真保鎮的步騎合擊都極爲精彩,反倒是各鎮副總兵、參將一類的軍隊沒什麼特別,其中尤其以鄧子龍的部隊最爲沒勁。
他手上都是些新募操練仨月還不到的兵,又不敢按陳沐的意思用蠻獠軍暫且充任,只能硬着頭皮在城下丟了個人,表現平淡無奇。
也就在鄧子龍的兵馬經過南門時,城上吉能、瓦剌諸部使節也走到聖駕不遠,大聲說着什麼爲俺答討要把漢那吉的話,說這些軍隊沒什麼好看的。
“才五百人,能有什麼好看的!”
隆慶皇帝並不答話,面色並不好看地望向高拱,高拱也不說話,轉頭沒好臉地看向馮保,馮保還不答話,咧嘴笑了,擡手指向御馬監太監陳矩。
人羣裡,陳矩低頭上前,先對隆慶皇帝拱拱手,隨後指向南門外爲此次大閱清理出的大片空地。
“陛下想看巨馬河之戰,奴婢在城外壘土木爲兵,陛下請看。”
那裡原先都蓋着紅布,此時有京營軍士將城下二百步至千五百步距離掀開,露出密密麻麻的木人土方,陳矩笑道:“每一個木人,都是拒馬河上吉能部軍士,他們洶涌衝鋒而來,這場仗就是這樣打的。”
說着,遠處御街蹕道響起鼓點,完全由步兵組成的方陣整齊走來,不知爲何,他們的腳踏在地上只有一個聲音,而且是金石之音。
吉能的使者臉色並不好看,瓦剌使者則滿是戲謔,他們都知道那場仗,但都沒親身經歷,人們口口相傳像個魔鬼,因爲過橋的沒有活口。
“萬全都司僉事陳帥,親領旗軍!”
聽見城下宦官的聲音,隆慶皇帝轉頭望向俺答的使者和藹地笑,“朕萬望諸位耐着性子好好看,萬全都司在長城沿線,從今往後,要與陳將軍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