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慶,兩廣總督府。
天光還未放亮,半個時辰前來自香山的快馬叫開城門,執總督腰牌星夜直入總督衙門,客人入衙後即大門緊閉,連香山最受信任的家兵都被布在衙門外,只有陳沐一人入府。
總督宅邸的燭燃了一宿,老僕換了三次蠟,最後一次續燭時,主人披着單衣背手院中望着滿月,屋子裡的客人背坐書案,俯首不知看着什麼。
陳沐在看地圖,他面前的桌案上鋪着一副大地圖,這圖他很熟悉。
鄧子龍的老師羅洪先曾繪廣東輿圖,這幅圖差不多,同樣是廣東,唯獨不同的是上面並非以府縣做標,而是衛所。
南海、潮州、雷州、海南、清遠、惠州、肇慶、廣海……密密麻麻,構成廣東六萬七千餘衛軍編制,全部力量,都在這幅圖上。
他的官職定下來,但實授哪裡,張翰說了算。
張翰讓他看,讓他好好看仔細看,不論他想去哪,哪怕鳩佔鵲巢調走原有的指揮使,都可以讓他去做,而且是掌握真正一衛大權的掌印指揮使。
陳沐是瞭解張翰的,這位老軍門治政勉強、更不知兵,可他是言路出身手段老練的政客,即使再賞識陳沐也不至於做出如此激烈的決斷。
這很反常。
修繕良好的木門被推開幾乎沒有聲音,倒是布底官靴有意踏在地上讓陳沐察覺到身後有人進來,回過頭張翰。
起身行禮,張翰有些無力地擺手,鬚髮已盡數蒼白,讓原本就衰老的神情更顯萎靡。張翰身後,有僕人端上煲熱的魚湯放在案上,陳沐聽見張翰問:“想好了沒,去哪?”
“卑職,還是想去……”陳沐微抿着脣,拱手,脊背很直但俯首道:“廣海。”
老人發出悠長的嘆息,“廣海啊,廣海哪裡好?兵沒了、城也被你掀塌,不過守着香山濠鏡,可以區區香山之力,新來的督撫,又哪裡能給你時間大展身手。”
張翰沒理會眼睛瞪大極爲震驚的陳沐,搖頭道:“換一個,換到沒賊人沒戰事的地方去,你還年輕,三年五載,又是一番大好局面。”
“總督您要調職?新,新來的督撫,這是爲何?”
陳沐起先並不明白張翰爲什麼讓他隨便選個地方,甚至哪怕調走原有的指揮使也要給他安排好了,這根本是不用想的事情,他一定就想留在香山,張翰不會不知道,他當時就覺得是有事。
但他沒想到,張翰這是意在調任前爲他安排後路。
事情的關竅在於,張翰的模樣,並不像要升入京中任職要員。
“夜裡天涼,讓你馳馬一路是下面人辦事失了分寸,飲湯。”張翰是有精神的,只是憂心忡忡才讓他顯得疲憊,坐下後撫着案上石硯大豪,擺手讓陳沐不要見怪,道:“人老話多,你想聽有的是時間說,不必大驚小怪,先飲湯。”
不必大驚小怪,張翰這個樣子,陳沐怎麼能心如止水?
月前還教他怎麼寫八股呢,轉眼貴爲兩廣總督就成了這副鬱郁不得志的模樣,這時候陳沐所關心的已經不是他調任其他衛所香山、濠鏡這些事該怎麼辦,而是究竟發生了什麼?
究竟發生什麼,才能讓掌握兩廣大權的張翰這樣失落。
“老夫要向朝廷奏本辭官還鄉,起因是三個人,次輔張太嶽、應天巡撫海剛峰、廣東參將周雲翔。”
張翰敘敘道,陳沐卻聽不明白,這仨人他都知道,張太嶽是他心心念念想搭上關係的張居正,如今已位列次輔;海剛峰是海青天海瑞,今年剛外放應天巡撫;但這倆人是如何跟周雲翔扯上關係的,陳沐不懂。
周雲翔過去是廣東參將,今年廣東大警防備曾一本時反叛,殺了守備雷瓊的耿宗元,本欲響應曾一本,結果曾三老連伶仃洋都沒逃出去就被陳沐斃了,前來會師的周雲翔無路可走,流亡海外不知所蹤。
這麼個人怎麼能跟那兩位搭上關係?
“次輔一直有意重用海瑞,那時徐閣老主政,好不容易官復原職,一出來就指着閣老罵他貪。今年考覈政績,次輔進言各地要員向陛下推舉三名能吏,老夫投其所好,選了海剛峰。”
說到投其所好,張翰沒有絲毫介懷,就是理所應當地道:“受人看重,也會得罪人,你知道這做官,什麼官最好做?”
陳沐笑笑,剛想說武官,就聽張翰道:“是言官,言官最好做,因爲不論你是武官文官哪怕次輔首輔,連朱總兵都要挨言官的罵,但言官不會自己罵自己。”
朱總兵,說的是明武宗朱厚照。
“武有失職文有失察,言官職份在口,口隨心,只分想不想罵。”
“七月廷議,議的是老夫失察,言路彈劾免職,次輔是說了話的,本要降秩調往他處,曾一本被你擊斃的消息送到京城,這才免了失察之職,責令抓捕周雲翔。”
“茫茫海上無邊無際,俞志輔都捉不到他,老夫又能有什麼辦法?呵!”
張翰輕笑一聲,大袖揮過桌面,“次輔已說過話,老夫既辦不成事,就要識時務。告老的手本已經寫好,督軍廣東老夫不曾有虧,唯獨受你拱衛,再過三月就把手本奏上。在此之間,把你陳二郎安頓好,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張翰沒有說得太細,內裡的一切情況也沒跟陳沐講明白,不過他大概聽懂發生了什麼。
張居正想重用海瑞,張翰贊成,有人不贊成,本來曾一本寇廣東就使張翰在朝廷聲譽下降,靠着張居正幫忙說話、陳沐又速斃曾一本,這才保住總督之位,否則早就被調走了。
而這次的周雲翔,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導火索,被言路當成靶子來攻擊,就成了大事,偏偏周雲翔流亡海上是抓不住的,事情就打了死結。
陳沐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更不會彎彎繞繞去思考,他腦海中唯一能夠報答張翰知遇之恩的可行方式就是單刀直入——逮住周雲翔。
“軍門有所憂慮,憂在不能擒下週雲翔,卑職或可效鷹犬爪牙之勞。”
拱着手的陳沐料想自己就是個不識時務之人,他不信他不服,哪怕不說恩義,現階段只有總督這個位子上坐的是張翰,才能讓他更好地施展拳腳,何況張翰對他是有知遇的。
他說:“卑職替軍門,爭一爭!”
“爭一爭?”
“有你這話就夠了。”
張翰看着陳沐搖頭笑了,看他,撇眼旁處笑,看他,撇眼旁處笑,往復三次,神情既有欣慰也有悲哀,最後長嘆口氣,搖頭苦笑道:“回去再好好想想去哪上任,老夫致仕最後手本,沒人會駁。”
正德皇帝朱厚照,給自己起名朱壽,兵部存檔,加封鎮國公,官職爲: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