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江兼續意識中第二天一早開始進軍的情形並未出現。
因爲第二天一早,收到敵軍在周圍大規模調動兵力向城內集結的上杉景勝,突然向駐紮默西河北岸的四千部隊下令,讓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撤回南岸。
他們連帳篷都沒收,營地裡還留着早上就燉好的素菜和麪包。
很快,就有聞到腐肉味道的禿鷹趕來。
是那些眼看戰爭降臨這片土地,卻沒有選擇逃跑的城中居民,他們三五成羣,拿着伐木斧或長弓之類的簡易兵器,戴破破爛爛的小帽,像非洲草原見到腐屍的鬣狗。
面對營地他們不敢上前,只是在周圍伏着身子觀望着,觀望着直到有第一個人進入營地再活着出來。
而後一窩蜂地進入營地。
叛軍,德雷克麾下的叛軍要更聰明一點,哪怕他們談不上擁有什麼像樣的軍紀、長久的戰爭也摧毀了他們的體系,但這並不妨礙這些由貴族率領的烏合之衆還對明軍保有最基本的謹慎。
等觀望整整一上午的叛軍四散而出抵達河岸,他們在營地裡甚至還能找到少數捏好的飯糰。
這一切很有意義,儘管他們不知道爲什麼明軍會丟下這些東西不管,每個人頭腦中都帶着這種疑惑。
但是飯菜與物資,對叛軍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很快,從後方又來了兩支千人隊,趕着馬車、推車席捲而下,把這些輜重裝好向北運送。
就在這個時候,對岸的劉汝國放下望遠鏡,向身後招了招手。
令旗招展,默西河沿岸響起此起彼伏的海螺號。
上杉景勝再次渡河揮師而上,摧枯拉朽地攻破留守橋頭的叛軍部隊,揹負營帳、糧草的叛軍還沒逃出五里,就被輕裝上陣的上杉衛軍追上,隨後——兵敗如山倒。
在北亞金城長期脫產受訓的上杉衛軍今非昔比,與缺少鎧甲的大量步兵作戰擁有難以比擬的優勢,他們藉助這股勢頭,一鼓作氣殺進曼徹斯特城鎮內。
就連穩居後方的劉汝國都沒想到進攻會如此順利,後知後覺,傳令各部人馬發動總攻。
原本意料之中的會戰,消失的無影無蹤。
用上杉景勝的話說,孟信是通曉南蠻語和漢語的特殊人才,奉命跟隨上杉衛軍一同行動,打算讓他在會戰時於陣前對敵軍喊話勸降、打擊士氣。
會戰嘛,一上午過去沒準連陣勢還沒展開,有條瘸腿不算礙事。
可由於戰役形勢太過順利,前方的千戶部輕而易舉地擊破敵軍,追擊中孟信便掉隊了,帶着他那個沒什麼勇氣的小跟班,一路落到後頭,一直掉隊掉到原本被當作預備隊的直江隊面前。
帶兵的直江兼續一邊咒罵敵軍潰得太快、一邊按刀悶頭往前跑,跑着跑着就瞧見戰場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扛着杆鳥銃、拄着杆鳥銃、頭頂扣着明軍鐵笠盔,還蓄着滿嘴紅鬍子,一拐一拐往前跑,身後還跟着個扛三眼槍的小蹦豆兒,除了孟信還能有誰。
直江兼續知道孟信心裡壓着巨大的仇恨,怕他再出什麼亂子,指點幾個足輕道:“快,架着他一起跑!”
孟信正拄着火繩鳥銃當柺杖,突然胳膊一輕,整個身子被一左一右倆足輕架起來,向前跑的速度都快了許多。
“拉我幹嘛,你們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見到孟信,直江兼續反倒沒那麼着急,專門下令讓百戶隊整隊,而後列隊緩步向前邊走邊休息。
“彆着急,敵人逃跑得很反常,倫敦府的將軍說南蠻人很難對付,他們沒有預備隊、一擊即潰,我懷疑是假潰敗。”
沒過多久,就有傳令兵經多方輾轉,找到孟信,轉達劉汝國的命令,不許他對城中居民進行報復。
實際上這一命令在被孟信知道前就已通傳全軍,只剩這些跟着上杉景勝進軍的哨兵還不知道。
命令並不是不許他們報復,而是告訴他們進城不放假。
實際上進城不放假,就等於不允許屠城、自然也是不允許報復。
屠城通常有兩個概念,一爲士兵自發或將帥命令的泄憤之舉,如破城三日不封刀,其實就是給久攻不下、慘遭傷亡的將士放三天假,鼓舞士氣。
劉汝國究竟是怎麼想的,沒人知道,但他確實不敢下達破城三日不封刀這樣的命令,因爲這實際上這對攻城部隊也是一種損耗。
這樣的命令也不是誰都下的,對基層沒有一定組織的軍隊來說,這道命令一經下達,這軍隊也就沒了。
劉汝國今天說破城三日不封刀,三日之後可能他身邊就只剩下親兵了。
戰鬥還在繼續,城內的人能跑的都跑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散兵遊勇和沒逃跑意識的倒黴蛋,最不缺的就是像孟信這種早已萌生死志、殺人當賺的亡命徒。
這種時候別管是把兵散了跑出去劫掠,還是他們自己爲復仇自己散了,都會給部隊帶來嚴重打擊。
還有最關鍵一點這些兵都沒見過錢呀,搶個絲綢窗簾就可以丟下兵器往老家跑了。
這其實是失控的搶劫。
而屠城的另一種概念,是由軍隊統帥下定決心屠城,整支部隊以殺死城內所有人爲目的,用進行戰爭的組織化來進行有序的屠殺。
這種令人心顫的恐怖行徑,通常會讓一座巨大的城市消失,比如鐵木真在花剌子模城。
不過讓劉汝國、上杉景勝非常擔憂的事,最終不是個事。
因爲輪不到他們的兵去報復、去屠殺。
隨大軍擊潰,德雷克部叛軍的組織被破壞,城內亂作一團,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城內的潰軍、流氓與卸下僞裝的貴族第一時間開始了打砸搶燒。
孟信在進城前的整整一個月,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
他想的都是等他進入曼徹斯特城,一定要讓這裡的人付出代價,他發誓要殺光看見的每一個英格蘭人,給他的兄弟、給那個總是照顧他的牧野大哥、給那個跟屁蟲一樣的礦工小兵報仇。
但當他真的踏進這座城,看着戴高頂盔的流氓把哭花了妝的少女扛在肩上,腋下夾着不知從來奪來的掛毯、手裡提着老母雞的脖子。
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端起了銃。
硝煙散去,他昂首挺胸,用不是那麼美觀的瘸子步跨過後腦中彈倒在地上的屍首。
小跟班快步上前高興地撿起落在地上的高頂盔用袖子擦着泥土與血跡,驕傲地扣在腦袋上。
按刀的武士與持矛的足輕立在一旁,直江兼續給部下使着眼色,讓人看着神槍手會怎麼做。
他們看見孟信臉上抽動的肌肉十分緊張,咬緊牙關把似乎要流下的淚又憋了回去。
似乎過了很久,他們才聽見孟信對驚慌失措的英格蘭女孩說:“別怕——天軍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