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會看見不同的事物產生不同的感悟。
當倫敦府成爲後方,湯顯祖和應明大可把最多的時間拿去研究,研究如何徹底消滅這片土地的反叛力量。
但是在前線的劉汝國眼中,他無暇顧及一切生存之外的東西。
這場戰爭在歷史意義上已經隨着女王投降、明軍頓兵而停止,但對身處英格蘭的大多數人來說,戰爭遠未結束。
因爲明軍僅完成了戰爭的前半段,而未完成後半段。
通常意義上來說,隨都鐸王室最後一位繼承人投降,戰爭就應該結束了,但在這片土地上的權力分配卻並非如此。
明軍的征服條件也並非名義上統治這片土地,或者說女王的投降,只意味着英格蘭的國王放棄了繼續抵抗,但這個王國沒有。
明軍的風格與他們過去所見識到的任何敵人都不同,這個王國掌握權力的只有兩種人,一是貴族、二是教會。
明軍不承認貴族與教會的存在,反而將百姓推到了歷史地位最高點,這是對一個公文還大面積出現‘自由民’詞彙的王國最大侮辱。
出現自耕農,說明有佃農。
出現自由民,說明有奴隸。
貴族與教會率領下的反叛力量是不會消失的,這在劉汝國率領其順天安民軍,踏上英格蘭的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了。
因爲這就好像一個外部力量靠軍事力量快速擊敗大明帝國的中央朝廷,卻宣佈以後沒科舉了,也不需要六部官員,要使用一套根源完全不同的路子來統治。
其統治阻力之大,可以想象。
明軍最大的優勢無非在於制度更加完善,在劉汝國的意識裡,他很簡單地把大明的制度理解爲官、吏結合,而把英格蘭的制度理解爲一種非常模糊的貴族、教會與掾屬制度。
沒有成熟的制度,貴族不是貴人而是貴族,整個家族掌握一片土地;教會不是修士而是教會,整個教會管理一片土地。
只有掾屬纔是一個個獨立的人,沒有升遷制度,僅依貴族喜好,有些任人唯賢、有些任人唯親,任用爲領主的衛隊長官、麪包匠、鐵匠、稅官這些東西。
貴族不是官員,沒有管理地方、發展地方的責任,他們最大的義務是享受生活,打獵、遊玩、買貴東西、睡別人老婆以及好好活着。
教會也不是官員,同樣也沒有這些責任,他們的首要使命是侍奉神,次要使命是傳教以收更多的稅,像開妓院、啤酒廠、睡妓女這些活計只能往後排。
現在拿出大明的制度硬生生往這片土地上套,劉汝國認爲不讓他們親身體驗,就連百姓都理解不了。
反叛很正常,不反叛才奇怪。
但這種經過分析很容易理解的結論,爲現實帶來的變化,攤在劉汝國身上就不能接受了——德雷克的後備兵源很多,多到只需要找幾個貴族與修士振臂一呼,領地裡成百上千的農夫就會拿起兵器加入叛軍。
哪怕他們戰力低下、很少離開封地,卻屢敗屢戰遍地都是。
劉汝國太難接受了,他帶着從艾蘭王國辛苦拉起的隊伍,受應明邀請而來。
順天安民義軍從南安普敦登陸,揮師北上迎着大明帝國正規軍在泰恩河南岸的防線而去,隨後正規軍南撤,由順天安民義軍頂上。
然後便開始了大明帝國隆慶年大擴張以來戰史最爲詭異的一幕:
順天安民義軍在戰鬥中打出一場又一場輝煌的大勝,戰線卻一步又一步地朝倫敦的方向逼近。
起初,劉汝國能隨意越過泰恩河,甚至能在把德雷克部叛軍攆到哈德良長城更北的同時順手打垮一兩個蘇格蘭貴族的部隊。
但這沒用。
他前腳打垮德雷克,後腳就有割據一地的貴族起兵襲擊他的糧道、抄掠他的後路。
甚至有人爲阻止順天安民義軍,放任士兵在自己統治的村莊裡毫不留情地放火殺人,在沖天的火光裡接受修士熱情洋溢的讚美。
當劉汝國決定後撤,在蘇格蘭王國重整旗鼓的德雷克再度南下,與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叛軍匯合,沿途圍追堵截。
第一次交鋒,劉汝國贏了。
第二次劉汝國挫敗敵人的追擊。
但到第三次交戰,糧草不濟、疲於奔命且缺少睡眠的士兵已經沒精力再和敵人打一仗了。
最後實在難以走脫,敵軍壓迫而上,身披鎧甲提長朴刀的劉汝國面對打空彈丸的火槍陣單騎打馬,劈死幾名槍手,奪下旗幟環視睥睨,而後持旗打馬全身而還。
這才嚇退敵軍,讓他的部隊有機會後撤,險之又險地逃出包圍圈。
後來戰線就一直被德雷克向南推進,先是佔領了諾森伯蘭郡,而後又奪取約克郡谷地,一直把劉汝國的順天安民義軍驅趕到約克郡南方交界的山裡去。
不過到這,德雷克也不敢再向南進攻了。
這片山地東部是謝菲爾德,德雷克曾在那跟應明交手,吃了場大敗,還是多虧了東部沿海的漁船,這才讓他有從叛軍被打成海盜的機會。
否則恐怕這會兒已經沒命了。
在那場戰鬥中德雷克的部下們學到個漢語名詞,叫北洋騎兵。
謝菲爾德戰役結束後,德雷克的人什麼時候看見明軍裡頭有騎馬的就會大叫北洋騎兵,而後飛快潰退。
這邊的區域除了劉汝國被逼進山地,周圍的平原都是明軍騎兵可能活動的區域,德雷克根本不敢出去亂跑。
他也能看得出來,劉汝國這幫人不是正規軍,這從那不同色的兵裝、不知從哪撿的板甲、少量的火槍與難得一見的火炮就能看出來。
不過德雷克也沒想到劉汝國的人是起義軍,只當這是大明從愛爾蘭弄來的僕從軍。
起義軍的長處從來都不是硬碰硬的打仗,而是從百姓中來,更容易煽動百姓。
特別巧的是,德雷克把劉汝國驅趕過去的這片山區,面積雖大、農田不少,但裡面土生土長的百姓卻不多,更多的是礦工。
因爲自十六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英格蘭人在這裡發現黑色、白色的大理石,大量鉛礦、煤、紫英石和銅。
所以很多日子不太好過的礦工以及一些法外之徒就來到這,提着礦鎬採石爲生。
劉汝國在武師以前,也是個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