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鏡澳,陰暗逼仄的的酒鋪裡,李旦閃身登上二樓。
樓上坐着幾個上了年紀的海寇,華宇坐在蛀滿蟲眼的木牀上一遍一遍磨礪着自己的短刀,見李旦進來,揮手把一柄匕首丟過去,被李旦穩穩地攥在手上,接着走出兩步,隨身子坐在木桌前,匕首也紮在上面。
“麥亞圖在哪?”
華宇輕聲吹出口哨,扎着黑髮巾的臉向窗邊瞟了一眼,問道:“你那位千戶義父,真打算當衆和麥亞圖的水手動手?”
“他是官,我們是賊,靠得住嗎?”
一個長着紅鬍子的老年夷人海盜也操着僵硬的漢語道:“明朝的官員最喜歡讓海盜和海盜打,如果沒有支援,我們都會死。”
李旦沒有理會,走到窗前挑開窗戶,透過縫隙看着街對面石制建築,那是佛朗機人的酒館,要比他們的破酒鋪看上去華麗很多,酒館外站着幾個攜帶兵器的黑番壯漢,基本可以斷定麥亞圖就在酒館裡。
濠鏡澳是葡夷很重要的中轉站,他們開闢了濠鏡——長崎;濠鏡——果亞——里斯本;濠鏡——馬尼拉——美洲的三條重要航線,每年往來商船數十次,但這些商船中僱傭黑人做水手尤其是充當護衛的,不多。
他們要找的麥亞圖,算一個。
因爲麥亞圖的船太大,海上的船也並非越大越好,蜈蚣船是需要大規模人力的長船,尋常販貨的商船隻需要三四十個人就能駕馭,蜈蚣船要想達到最快速度,則需要三百人才行。
夷商最好的水手,自然是葡萄牙、西班牙本土熟練的水手,次等水手則是印度、滿刺加、明國、倭國的水手,因爲西船軟帆和東方硬帆的操控手法不一樣,在西方船艦上東方人操控先天沒有優勢。
最後則是黑人,因爲不論硬帆還是軟帆,他們都不會,學起來又相對困難。
蜈蚣船並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十幾個葡人、二十幾個東亞人操帆操舵,剩下上百個黑人與印度兵負責划槳,他們更有力而廉價。
“真要動手?”
李旦轉過頭,重重頷首,“此次事成,明軍即駐濠鏡。朝廷調集陳朝爵率水師駐海外,香山七百旗軍已全數登島,我們動手,朝廷就贏;我們不動手,朝廷也許會輸一時,但最終朝廷還是會贏。”
“我們只能動手。”
華宇長出口氣,短刀別在後腰,提一杆破舊的鳥銃塞進鉛丸,遞給李旦後攤開兩手聳聳肩膀,道:“我備下幾條小船在東邊斷崖,如果事後明軍出爾反爾,我們就去雞籠。”
說罷,華宇帶了兩個佛朗機海盜轉身向外走去,道:“我去船廠,你準備好了吹個口哨,等麥亞圖那胖子出來就是。”
華宇走後,屋裡還剩兩個海盜,一個是握着長刀的倭人,一個是捧着火銃的明人。
倭人下樓,明人攥着火繩火銃和李旦一道架在窗邊,對着酒館門口。
李旦深吸口氣,在窗邊吹亮一聲口哨。
街道的盡頭,七八個破破爛爛歡呼的小孩子跑過來,圍住酒館外幾個黑人,伸手索要什麼東西,剎那間變得亂哄哄。
小孩後面,提着長裙下襬的蝶娘帶着兩個女人邊走邊笑邊嬌聲道:“慢點走,慢點走!”
幾個守衛在酒館門口的黑番煩躁地驅趕着小孩們,對三個白淨的明朝女人表露出極大的興趣,翻着厚嘴脣笑着做出下流動作。
酒館裡兩個男人捧着酒杯走出來,邊笑邊罵。
下一刻,小孩抓起黑人身上的錢袋風一般跑走,幾個黑人邁開長腿追出,有人被身邊乞兒攥着小刀捅在腹部,亂刀扎倒。
酒館走出的男人丟下酒杯,抽刀跟着黑人追上去,可他們的目標卻不是小孩。
“啊!殺人了!”
蝶娘發出驚駭的大叫,在街道中刺耳無比,李旦在窗邊架着鳥銃,看着母親與乞兒的表演,心提到嗓子眼,接着就見酒館外的吵鬧聲令裡面的酒客蜂擁跑出十餘人,蝶娘高聲叫着給他們比劃究竟發生什麼事。
他們只看到幾個倒在血泊中的黑人、四散而逃的乞兒與兩個提刀飛奔的男人。
“追上他們!”
無事的酒客躲都躲不及,這種時候追擊的只有從酒館裡走出的麥亞圖船隊水手。
李旦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人羣裡帶着標誌性大船帽穿板甲的麥亞圖,板甲下健碩的身軀幾乎藏都藏不住,看得他牙齒髮酸。
胸前塗着紅色劍十字架的亮甲,李旦看看手上的老舊鳥銃,把火繩湊到身邊火銃手的火繩引燃,塞進銃杆,朝腳下啐了口口水。
孃的!這破鳥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透這烏龜殼子!
麥亞圖並不知道就在十步之外的街角有一扇窗透出鳥銃正對着他,但他顯然已察覺到不對。
不要說在濠鏡,就算在雞籠、在長崎在馬六甲,都不會有人無端地殺死幾個黑奴逃跑離開。哪怕麥亞圖不知道什麼叫調虎離山,也感覺到身邊防備力量在快速減少。
門口的守衛死了四個,身邊的隨從追出去兩個,現在他身邊只剩下兩個護衛。
這令麥亞圖感到強烈的不安感,眼神始終注意着小街卻不敢冒然離開,餘光不斷在身邊健壯而兇悍的酒客身上劃過,手都摸到腰間劍柄上。
只是最危險的敵人往往看起來人畜無害,三個女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矮身,再擡頭時手中已紛紛握上短刀匕首,自身後朝麥亞圖的兩個隨從脖頸間劃過。
蝶孃的匕首,釘進麥亞圖板甲護腿沒有防護的腿彎上,慘叫聲猛地炸響。
砰!
砰!
窗口,一杆火銃一杆鳥銃在麥亞圖拔劍轉身後發出巨響,硝煙順窗口縫隙瀰漫而出,李旦丟下鳥銃飛身躍出,扒着牆邊踩踏瓦片跳上街道。
攥着武士刀的倭寇已與中銃的麥亞圖戰在一處,蝶娘嬉笑着叫道:“姑娘們,走啦!”
一條腿韌帶被切斷,身上板甲又遭受重擊的麥亞圖哪裡還能有多少戰力,不過交手兩合就被東洋長刀把長劍挑開,刀柄狠狠懟在臉上砸個七葷八素。
李旦口上叼的匕首插回腰間,拾起麥亞圖有十字架護手的長劍在手上空耍兩下,二指塞入口中吹出哨音,街道盡頭一羣乞丐扶老攜幼地蜂擁而至,七手八腳地擡起叫喊不斷卻無計可施的麥亞圖就走。
乾兒子笑着小心翼翼把長劍順着束腰縫隙插好,十分新奇地把船長大帽扣在頭上,這才摸出十幾枚通寶朝在場的酒客灑出去,邊走邊用倭語大聲笑着。
“去修船廠告訴三浦蓮太,麥亞圖在議事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