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七支神威機關箭準確地墜入敵陣。
另外五支神機箭的旋轉彈道更加優美,完美地掠過敵陣飛向其後,然後在墜落過程中與落入法軍陣中的火箭先後爆炸,在八九丈高的空中爆開預製破片的鐵殼。
這是一場災難,因爲法軍陣後是前來勞軍做買賣商人們的營地,那裡有裹天鵝絨袍子的商人、頂盔摜甲的僱傭護衛、勞累過度的妓女與試圖在戰鬥結束後去戰場撿點破爛賣錢的年輕人。
火箭破片無情地打在他們身上,破片與鐵球像幾門抵近打放的虎蹲炮,狂風般掃過一切,轉眼間前一刻還與數裡外戰場緊張氣氛格格不入、滿是歡聲笑語的營地便只剩哀嚎與哭泣與營帳燃起的沖天大火。
人類在災難降臨時的反應幾乎相同。
塞滿顆粒火藥的神威機關箭在法軍陣地炸開,平地爆炸的殺傷力甚至超過半空爆炸,整個世界從未有哪一支軍隊面對過這樣的災難,即便是已經消亡在歷史長河中的西班牙駐新西班牙總督區貝爾納爾軍團,也僅接受過總旗箭的洗禮。
神威機關箭與總旗箭,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武器,它們的差別就像小旗箭與早期火箭的差別。
接連炸響的爆炸聲中,以爲被炮彈砸落的方陣軍團剎那崩潰,戰馬受到驚嚇人立而起或撒蹄瘋跑,即便是最老練的騎士也無法在這個時候約束自己的戰馬,戰場上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此時此刻仰仗四蹄橫衝直撞,踐踏着能看得見的一切。
這個時代,弓箭正在退出戰場,這意味着方陣士兵受到從天而降傷害的機會越來越少,爲應對大量裝備火槍的明軍,不論馬提翁還是夏爾都選擇將身披重甲的士兵安排在陣形最前,其後爲身穿胸甲或半甲的精銳士兵,再往後則全部是缺少鎧甲的輕裝步兵。
只有軍官、掌旗官與軍樂隊附近纔有精銳士兵保護。
如果破片的運氣夠好,它會傷到三個甚至更多人;如果人的運氣不好,他會被十個甚至更多破片擊中。
轟然爆開的火箭給法軍帶來極大的震懾與混亂,這並不全由鑄着神威二字的鐵筒塑造,聲勢浩大的七枚火箭爆炸能傷到的士兵其實連二百人都不到,直接斷氣的甚至只有幾個人。
生死都是運氣,有的人運氣太差,哪怕只有一枚破片擊中他,直接劃過喉嚨就能要了他的命。
有的人就站在爆炸的火箭旁邊,爆開剎那受創十餘,但只要都沒打中要害,哪怕殘了廢了瞎了,如果戰後能得到恰當的醫療,這人也不會死。
但這些散在方陣各處的傷者,他們的哀嚎、哭泣、痛罵和叫喊,在軍隊中進一步傳播着恐懼,比人的性命直接被兵器奪走還要令人恐懼。
那些毫髮無損的人都希望看見一個騎士從馬上跌下來,他不聲不響,頭盔被火箭砸凹下去,只要忽略掉脖子和麪甲縫隙流出紅的或其他顏色的東西,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詳。
可映入他們眼中的,是剛纔還舉着長矛跟自己並肩前行的戰友,口中滿是回味地小聲向他介紹跟商隊一起來的某個農婦身材曼妙,榨光了他的錢包和別的一些東西,這個人他嬉笑無恥、他無畏勇敢、他是老兵也是真正的好朋友能爲自己開解直面敵軍的恐懼。
可下一刻他的長矛倒了,舉着手腕不可置信地大叫媽媽,眼淚、鼻涕和口水狼狽地滿面橫飛。
等他跪在地上才發現身上穿的土色雙層亞麻袍子帶着染紅的大口子鼓了起來,系在腰間的麻繩也拖不住裡面的重量,某個瞬間袍子破口翻了過來,破裂的腸子帶着別的東西從裡面流出一地。
他還沒死,自己便感覺不到要爲他復仇的憤怒,只想竭盡所能地幫助他捂住肚皮、甚至更原始的衝動是幫他把腸子塞回去,可擋自己伸出手才猛地想起剛纔爆炸發生時有什麼東西飛起來自己接住了抓在懷裡,現在只覺得又溼又膩,拿起來一看正是他那隻出了凍瘡的手。
血往下滴進土裡滾成小球。
手還在抽動。
這種時候先前把人嚇一跳的爆炸已經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血都涌上腦袋裡,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又好像所有怒罵與哭喊都衝了進來,還有像戰鼓聲般驅之不去的沉重心跳。
腦袋裡是白的,眼前一切是亂的,直到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從身旁撞過去,他的長矛已經丟下不知要逃向何方也不知能不能逃出軍陣,什麼軍樂、軍官,在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些平時最沒用的東西全都突然失蹤。
然後餘光發現有騎士高舉旗矛踏着沉重馬蹄在陣前奔馳,返身揚臂掃過軍陣,他其實是在大喊可除了最前的少數人,別人沒人能聽得見——突然所有聲音又都回來了,因爲人們能看見在騎士身後的天空,一片小黑點覆蓋而來。
有些瞬間可能過去了就再難回想起當時準確發生的一切,但只要足夠印象深刻,哪怕過去再久,也能清楚地回想起當時一個聲音或一種氣味,它會給人打下一輩子的烙印。
在這個瞬間,方陣中來自法蘭西各地與瑞士、德意志的僱傭兵能永遠記住血腥、硝煙的氣味,在駿馬嘶鳴爲底音的背景中麻布被撕扯開,還有最淒厲的慘叫。
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件亞麻袍被穿透,就像沒人能統計這個瞬間多少個士兵中彈一樣。
明軍陣前架設的虎蹲炮噴出揮之不去的硝煙,散子筒與墊木在半空中先後跌落在揚塵裡,鑄造的小鐵丸掠過數百步距離像雨點般落入方陣,帶來戰果遠比不上神威火箭的爆炸。
這種距離,除非湊齊打進眼睛,否則只能帶來疼痛,而疼痛……短暫瞬間裡腦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法軍士兵哪裡還能感到疼痛?
還有一門佛朗機炮仍在發射。
混亂的戰場上,左翼佛朗機炮陣地的炮手因火箭落在附近而棄炮逃走,但右翼的炮手仍堅守崗位,竭盡所能地向前發射散彈,換子銃的時間被縮到最短,哪怕手被髮燙的子銃提手燙傷都沒有察覺,因爲——明軍騎兵來了,那些身穿板甲、頭戴鉢胄、馬披重鎧的板甲鐵浮屠帶着呼哨衝來了。
長杆連枷空甩幾次,最後掄在炮兵戴着頭盔的腦袋上,音若撞鐘,緊跟着被金瓜砸翻在地,被戰馬踏爲肉泥。
零散火槍射擊的煙霧在法軍陣腳升騰而起,鐵浮屠卻鮮有落馬者,在路上用少量手銃與弓箭象徵性還擊,快速掠過陣地側翼,向受火箭爆炸混亂的法軍輕騎掩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