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促西班牙商船儘快離開愛爾蘭的並非王泉,儘管他的言語很容易讓人想起大西港那些耀武揚威的大明武士,但缺條胳膊的明軍老兵與幾十個漂洋渡海的農夫並不能對搏擊大海的西班牙人形成絲毫震懾。
真正讓西班牙人離開這片土地的,是岸邊擱淺的福船桅杆上插着那面掉了色的日月旗。
大明佔領愛爾蘭島的消息很快傳回里斯本的菲利普二世耳朵裡。
菲利普殿下的背景在聽到這一消息後緩緩黑了下去,鏡子裡映出戴在繫着黑緞面發巾的頭上金制鑲嵌寶石的葡萄牙王冠,它突然就不好看了。
“他們爲什麼就不能還好待在新大陸呢?我知道王室商人只是說大明人出現在愛爾蘭島東北方向的河口,但這和大明佔領了愛爾蘭島有區別嗎?”
費老二張開雙手用力揮舞着:“他們總會突然變出幾萬人,像在新大陸一樣,然後把掉色的日月旗換成煊赫的鑲龍旗和皇明旗……那個想要對消失的伯爵取而代之的爵士叫什麼名字,亞,謝謝你的提醒,亞瑟,他在哪,他還活着麼?”
陪在國王身側的人是阿科斯塔修士,作爲西班牙少有對大明有足夠了解的人,這個被外派到新大陸傳教的修士回國後很快躋身於宮廷,成爲備受國王器重的高級幕僚。
爲了回報這份知遇,阿科斯塔幾次請求國王將他派遣至印度事務委員會,以重振西班牙在新大陸的權威。
當然,是在不與大明發生衝突的前提下。
這不單單是因爲對國王的忠誠,也因對國王的畏懼,菲利普殿下在宮廷與民間從來不是以仁義友善著稱,而在西班牙與大明在新大陸的軍事角逐、經濟紛爭落敗後,飽受脫髮困擾的國王似乎愈發變得多疑與喜怒無常。
比方說現在,剛自顧自地將商人發現明朝人出現在愛爾蘭海岸的消息腦補爲大明已完全佔領愛爾蘭後的國王殿下又發起了無端的脾氣,在宮廷難得的僻靜之所發出無能狂怒:“啊,我到底在說什麼?爲什麼我會說取而代之……修士,請你在今後不要再給我講述成語了!”
緊跟着,國王又換了另一副面孔,黑眼圈中寫滿疲憊的雙眼露出無限哀傷與慟切,話音微弱而語氣輕小:“我也受到他們影響了,每一個人,都被影響,這令我無比絕望。”
阿科斯塔對國王的情緒化束手無策,只能像應聲蟲一樣答應下來,就像他沒有辦法拒絕國王挽留他繼續留在宮廷而非哈瓦那的印度事務委員會一樣。
每個人都知道國王派去的委員會在那邊將工作完成得糟糕極了,但誰都沒有改變這一現狀的辦法,西班牙的強大建立在天下無敵的軍事能力之上,以掠奪手段取得經濟優勢,進而發展出更強大的軍事力量。
可當縱橫歐洲的西班牙大陣折戟常勝峽,空擁金山銀山卻無絲毫產出的經濟泡沫被各式各樣的大明奇貨戳破?
西班牙人能拿出手的除了封建老大帝國僅有的驕傲外,一切偉大與榮耀的記憶皆如明日黃花般毫無意義。
菲利普在竭盡全力地扭轉這一切,他既要面對視爲囊中之物的新大陸被明軍奪取的事實,又肩負維持尼德蘭、平衡法蘭西、抵禦英格蘭,現實與責任相互交叉,最終成爲打不開的死節。
要維持對尼德蘭叛亂的軍事優勢、要平衡法蘭西的新教徒叛亂、要抵禦英格蘭海盜綿綿不絕的騷擾與掠襲,西班牙從不缺少優秀巨大戰船與受過訓練的老練戰士,但這都需要錢,可西班牙的物價飛漲是王室無力扭轉的,只能不斷飲鴆止渴般投入更多金銀。
要獲取這些金銀,就必須與大明合作,與大明合作,就必須像個受氣小媳婦般眼睜睜看着大明東洋軍府在新大陸任意施爲。
每當想到這些,菲利普就感覺到王冠下的頭髮想離家出走一去不回。
“商人沒見到他,殿下,恐怕亞瑟爵士已經不在了,我應該早些發現的,艾蘭王。”
當一切點點滴滴串聯在一起,阿科斯塔驀地想起在常勝的宴會上他見過那個紅頭髮穿緋袍的艾蘭王:“我以爲作爲龐大帝國的大明像歐洲一樣,有生着各色皮膚各色頭髮的人,以爲他是大明在菲律賓或某個地方的藩王,並沒想到他是皇帝冊封愛爾蘭的王。”
“他叫朱曉恩,亞瑟爵士所侍奉消失的伯爵叫肖恩·奧尼爾。”阿科斯塔緩緩點頭,面色極爲難看:“他們是同一個人。”
國王對着鏡子觀察着自己臉上暗沉的膚色,轉頭望向臥室門口探出頭的小侏儒,呵斥着讓他們離開,這才擡頭望着修道院高高的、繪着滿是宗教風格畫的天花板長長地吐出口氣,喃喃道:“要是沒和大明簽訂條約就好了……也許這時候伊麗莎白和凱瑟琳都爲大明而掉頭髮。”
菲利普所說的是一個只能停留在腦海中的美好暢想,他擡手止住想要說話的阿科斯塔,道:“不用提醒我,我只是想想,每年四百萬半兩錢攥在陳沐手裡,也只能想想了。”
聽見這話,阿科斯塔心裡輕鬆幾分,看上去國王殿下此時又恢復正常,坐在書桌前開始拆信處理政務,果然只要離開鏡子不看自己的禿頭就正常多了。
也不知道寫信給同有此患的常勝知縣鄒元標有沒有用,阿科斯塔覺得大明人都是神奇的,興許他們能治好國王的禿頭……但同時修士也在心裡懷疑,看上去鄒知縣禿得比國王還嚴重,這玩意兒真的就治不好麼?
有道是,怕什麼,來什麼。
菲利普剛展開第一封信,就是秘魯總督區送來的,信上說一個自稱勞塔羅的鬼魂出現在哥倫比亞,煽動當地印第安人叛亂已有一年多,並呈送因勞塔羅叛亂而造成的死傷、損失情況,請國王調遣留在哈瓦那的軍團進行平叛。
菲利普眯着眼睛裝作沒看見,小心翼翼地將信放在桌子角落,他決定先看點高興的事,最後再處理這種讓頭髮一看就像離家出走的信。
然後他滿心歡喜地展開第二封信,邊拆信邊道:“這封信是里斯本海軍上將聖克魯斯侯爵從指揮艦上發來的,好消……放一邊放一邊。”
被百姓擁戴爲葡萄牙國王的安東尼奧在法國聯繫了英格蘭的人,打算調集一支艦隊在海外亞速爾羣島攔截明年由新大陸開往大明港的運銀船。
最後一封信來自巴西,是葡萄牙巴西總督府送來的信,菲利普心想呀,這總該是好消息了吧?
結果打開一看他就知道自己的頭髮留不住了,氣得直拍桌子:“大明人,大明人他就不能老老實實呆在常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