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萬曆皇帝的大明帝國是新與舊的交替,作爲其中‘新’的代表,北洋的這一特徵最爲明顯。
再橫跨世界所有大陸的帝國廣袤土地上,再沒有哪個地方比天津的北洋還要奇怪。
這裡冒着令人生畏的黑煙,天空時不時升起一條暢遊的巨大怪物、地上一列列軍兵穿着簡潔而威武的兵服進出訓練,排槍聲、炮火聲與那些吃了煤炭就生氣的巨大怪物發出嗚嗚的轟鳴聲混在一起,湊成萬曆年間極富衝擊的時代畫卷。
“自行車不好賣啊,葉帥。”
北洋衙門大堂上,徐爵腆着肚子端起茶杯,邊吹杯裡浮起的花瓣邊對葉夢熊抱怨道:“咱本以爲這個新奇物件兒能讓人多喜歡呢,如今二十輛自行車算是砸手裡了,想來也是……老百姓買不起,買得起的哪個不想着不役人的就役於人,又怎會自個兒使力去蹬車子呢。”
“好不容易碰上個願意買的小王爺,來來回回摔了七八次,好不容易騎得舒坦,車鏈子斷了。”
還真別說,看見徐爵這張胖臉擠滿了愁苦,葉夢熊的心裡就沒來由地暢快起來。
要說這是爲何?
不知道。
但徐爵所說的消息對他來說其實也不算好消息。
大明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北洋做出來通過徐爵送進紫禁城裡那輛,自行車的設計是陳沐從大東洋送回來的,設計上車架是三腳架、橫樑上掛着帆布手銃包、後面兩邊也掛着帆布馬鞍袋,知兵的葉夢熊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爲軍事而生的。
製造上也不難,軍器局造這些物件基本上是老本行了,無非是把製作銃管的工藝拿來做車架,焊接到一起就行了。
葉夢熊擡手對徐爵道:“正如都督所言,自行車的一切難點,就在鏈條。”
“葉某早與你說過,莫要動這些歪才,全天下都等着北洋拿出新的東西,只有你徐都督是等着北洋拿出新奇物事叫你拿去賣,這東西你賣不開的。”
葉夢熊是循循善誘:“都督與其想把北洋軍器研究院的物件賣出去,不如找醫科院的李醫師給你開幾個方子拿去賣,主治陰虛陽疲的滋補藥方,肯定比這個好賣。”
徐爵也是有意思,在葉夢熊眼中這徐爵並不缺錢,恰恰相反他在北京城裡算得上是廣有家產的官員了,畢竟在天子腳下能同時拿得住馮保與張居正兩個人的,沒幾個,他是最有辦法的人。
平時也挺正常,來北洋大多是公事公幹,有時候幫別人將官做個說客,訂購些軍器,在朝廷撥劃範圍裡讓葉夢熊開個小口子,多撥幾桿銃之類的小事,葉夢熊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畢竟朝中也需要徐爵幫着說話,從不落他臉面。
有時要些珍奇物件,比方說想要做杆精工鳥銃或手銃拿去送人,也都是自己帶着名貴的獸骨、玉料來登記,從沒提過什麼過分的要求。
唯獨這次的自行車,葉夢熊送進紫禁城裡那輛幾乎是集大明軍器三廠之力,花費成本接近五百兩才做出一輛,這徐爵登門開口就要二十輛。
五百兩成本是個虛數,其實自行車的成本沒有這麼誇張,但架不住人工。
車架成本很低,只有五根銃管的用料,不論成管、打孔、焊接這些對製作軍器的北洋都容易得很,但車鏈子是南洋衛發佛山鐵戶,七百多個小鐵片與鐵軸零件,一戶一個做出來的;高強度的鋼製鏈輪是宣府造,剩下的鋼輻條等東西則是北洋造。
運送與工時反而是花銷最多的。
運送與工時,送進紫禁城裡一輛是這麼多,徐爵的二十輛,其實也是這麼多。
結果到頭來自行車還沒投入正常使用,葉夢熊就先拿這東西在徐爵身上創收了。
“不,葉公莫要那這話搪塞徐某。”徐爵的表情很奇怪,一點兒都不像在外頭丟了人回來找場子的慍怒,他擡手以一種極爲較真與少見的強作慧眼如炬狀道:“自行車,在將來是一定能賣到幾千輛、上萬輛的,徐某看準了這個絕不會錯。”
“如今它成本高,是因大明沒有做這種小物件的經驗,鑄造不好使、鍛造費工時,再有新造出的東西,難以可靠。徐某知道,葉公的北洋,前番從徐某身上賺走不少銀兩吧?”
徐爵嘿嘿笑着,一雙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根線,倒是灑脫:“陳帥不總喜好花些銀錢發給旁人,說是鼓勵研究,徐某沒他那麼多錢,可區區一萬兩——我賠得起。”
葉夢熊心道:這徐胖子對自行車的信心怎麼比我這北洋重臣還足呢?
“自行車今後確實會造出千輛萬輛來,但主要是裝備軍隊,它的速度不比馬慢,還不食草料,陳帥在來信中就提到它對行軍打仗有極大益處,要葉某盡心鼓勵研究。”
“但它在市面上……徐都督也說了,這人啊,不役人便役於人,士人、農戶,有錢有身份的騎馬坐轎,沒錢沒身份的騎驢趕車,哪有願意自己使力的。”
葉夢熊輕笑一聲,旋即對徐爵道:“不過徐都督效仿大帥的鼓勵之舉,已初見成效,鏈條吃不住力便會斷掉,北洋已找到原因,是因鏈條連接處的鑄鐵銷子強度不夠斷開,我們做了一種機器,把鋼片壓成圓環,先套在裡面,再用鐵銷固定。”
“如此一來強度大增,旗軍騎行八十里不壞。”
話音剛落,徐爵便鼓掌道:“你看,這就對了!”
“方纔葉帥說這車只通行軍中,百姓不願用,徐某卻覺得並非如此,鐵馬之優,在不吃草料,依大帥所言,老了只上點油即可,要麼便是補補輪子,那一年能花幾個錢?”
“誠然,士人坐轎子、武人騎健馬,哪怕農戶也能騎頭牛、騎個驢,但葉帥忽視了國朝聚集在廣州府、泉州府、天津衛和宣府的工人啊!”
“你便是養頭驢子,這牲畜一年還要吃你三千斤草料,工人沒地,草料只管採買,不說買牲畜,單就草料一年花銷三兩多,算上買牲畜的口錢,何況他們大多住宿舍沒馬廄來養牲畜,一年辛苦到頭裡,還要拿出仨月工錢去供養驢子,難道工人就哪兒都不得去了?”
“倘若這自行車,成本能降至八兩甚至五兩,能用上兩三年,我大明朝如今工人何止十萬?且越來越多,葉帥自己算。”
徐爵說着再一拍手,端起茶杯向後微仰輕輕抿了一口,道:“鐵馬將來能賣多少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