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兩天以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周家所在的武昌鎮。

葉榮秋和黑狗兩人已是衣衫襤褸,面無人色,在進城的時候還被守軍攔下來盤問,以爲他們是行乞的逃荒者,差點不讓他們進城。

好容易進了武昌,黑狗問葉榮秋:“你親戚家住在哪裡?”

葉榮秋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卻反問他:“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黑狗一愣:“咋了?”

葉榮秋覺得自己的鼻子已經壞了,他是聞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多臭,不過想必讓人不太好受。他是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坐着車體體面面出重慶的,現在卻混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是羞於見故人。再者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面子問題,雖然周家和葉家是關係非比尋常的世家,可他到底是代表了整個的葉家,丟不起這個人。他說:“買衣服。”

黑狗好笑:“不是你親戚家嗎,你還買啥衣服,你一進去,人肯定送你幾套衣服啊!”

葉榮秋解釋道:“不是一般親戚,是祖上交好的世家。”

黑狗說:“那又咋的了,你這是遇到變故了,還怕人笑話你?他要是笑話你,這朋友也不用交了。”

葉榮秋有點着急:“你到底還剩多少錢嘛!”

黑狗嗤道:“至於麼,難道是二少爺的未婚妻?”

葉榮秋沒吭聲。

黑狗見他表情有些古怪,沒想到自己竟說中了,不由愣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錢數了起來:“那是得好好打扮打扮,那可是未來的二少奶奶,怠慢不得!這光買套衣服也不夠啊!鞋也得換吧,頭油怎麼辦呢?”

葉榮秋不知道爲什麼心裡酸溜溜的,一把抓住了他數錢的手,沒好氣地說:“算了!不買了!直接去就是了!”

黑狗說:“我沒說不買呀,二少奶奶跑了我可擔待不起。不過我只有這幾個銅板了,新衣服買不起,豬油倒是能弄那麼一小塊,當頭油抹抹,剩下的抹在臉上,氣色也顯得好。”

葉榮秋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瞪着他,語氣很衝:“幹啥子嘛!你陰陽怪氣是想爪子嘛?勞資有未婚妻你不痛快哈?”和黑狗在一起呆了那麼些天,葉二少爺說話都變得粗魯了很多。兇巴巴地問完這句話,他心跳立刻加快起來。他還有點後悔,因爲他這一句勢必會招來黑狗十句嘲諷。(爪子:四川話幹什麼)

然而令葉榮秋感到驚訝的是,黑狗並沒有繼續回敬,而是悶住了不吭氣,還樣子還真有點鬱悶。

葉榮秋心跳得更快了:“你、你想爪子嘛?”

黑狗撇撇嘴,爽快地承認:“是不痛快噻,你這龜兒子都找得到婆娘。哪家姑娘要了你,真是走了背運。”

葉榮秋輕輕哼了一聲,意外地沒有覺得不悅。於是他決定大人大量地原諒黑狗的攻擊,拉起黑狗往周家住的院子走去。

兩人到了周公館門口,只見大門緊閉着,門外也沒人把守,奇怪的是,大門外也落了鎖。按常理,極少會有人在門外落鎖,這說明屋裡一個看家的人都沒有,說不定是一家人出遠門去了。葉榮秋敲了一會兒門,裡面一片死寂,果然無人應門。

黑狗奇怪地問道:“他們是不是出去了?”

葉榮秋心裡也覺得奇怪:“可能是吧。”

於是兩人在周公館大門外坐下等待。

等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沒有人回來,葉榮秋又敲了一會兒門,裡面依舊無人應門。

黑狗問他:“你來之前跟他們通過信沒有?”

葉榮秋點點頭:“我離開重慶前兩天我哥給他們寫了信,因爲我出來的匆忙,沒等他們回信就來了,不過送信的應該早就到了,收到信他們就曉得我要來。”

黑狗說:“那再等會兒?”

葉榮秋點點頭,也沒有別的辦法。

又過了一會兒,黑狗站了起來:“他們家做什麼生意的?你曉不曉得他們家鋪子開在哪裡?要不我們去鋪子看看。”

葉榮秋搖頭:“我不是很清楚。”

黑狗摸了摸背後的門,擦了一手的灰。他說:“我總覺得不太對啊,你看這灰積的,這裡還有人住嗎?”

葉榮秋說:“我們兩個月前還通信了,他們就是住在這啊。”

黑狗說:“那我去周圍問問鄰居吧,看有沒人曉得他們去哪裡了。”

葉榮秋也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敲開對面一戶人家的門,葉榮秋客氣地問他:“請問您知道周博海先生去哪裡了嗎?”

那人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番:“周家早就搬走了,現在不住這了!”

葉榮秋一驚,連忙問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的?搬到哪裡去了?”

那人說:“一個月前就搬走啦!搬到宜昌去了!”

葉榮秋忙說:“那您知道他們在宜昌的具體地址嗎?我是他們的親戚!”

那人看葉榮秋衣衫襤褸,以爲他是家道中落來投奔親戚的,目光充滿了同情:“你等等。”不一會兒,他就拿出一張寫着地址的紙條來遞給葉榮秋:“就這裡。”

葉榮秋謝過了這位好心人,跟黑狗離開了這條巷子。黑狗拿過葉榮秋手裡的紙條,邊看邊嘆氣:“唉,還得掉頭走,去宜昌!”

葉榮秋心中十分茫然:“怎麼說搬就搬了呢?”

黑狗說:“沒辦法啦!再睡一晚通鋪吧!”

第二天一早,黑狗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錢帶着葉榮秋搭上了一班順風車,折返回宜昌。他們又花了一天多的時間,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在後日的黃昏之前,身無分文地到達了宜昌。兩人按照那位鄰居給的地址找到了一間洋館。這時候葉榮秋不再想自己的打扮是否體面了,他一心只求這趟千萬不要再撲個空,不然他就要靠刨樹根刨回重慶了。

葉榮秋和黑狗敲了敲那地方的大門,然後忐忑地在外面等着。不一會兒,門被人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穿着中山裝的年輕男人。他掃了眼葉榮秋和黑狗,立刻不耐煩地要把門關上:“走走走,沒有錢!”

葉榮秋連忙伸手抵住門,對着那人叫道:“宏宇哥!”

那男人愣了一下,關門的動作停下了,疑惑地打量着葉榮秋。葉榮秋鼻子一酸,羞慚地哽咽道:“是我……葉榮秋。”

被葉榮秋稱爲宏宇哥的男人愣了一下,認出了葉榮秋,一副生吞了雞蛋的表情:“茂實?!你怎麼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葉榮秋說:“我在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空襲……唉,總之一言難盡!”

周宏宇趕緊讓出一條道來:“快快快,進來說。”他看了眼黑狗,問道:“這是你家僕人?”

葉榮秋遲疑了一下:“是……是我的朋友。”

周宏宇沒有多問:“先進來再說!”

周宏宇把葉榮秋和黑狗迎進門,匆匆帶着他們往廂房走:“我先安排人給你們洗洗,天吶,竟然弄成了這幅鬼樣子!不過遇到了日本人,活下來就算好的了!”

葉榮秋苦笑:“是,還活着就很好了。”

周宏宇看了眼他五顏六色的臉,調侃道:“快些走,可千萬別讓我妹妹看見了你這副鬼樣子,要不她鬧着要退婚,我這妹夫可就丟啦!”

葉榮秋第一反應竟是去看黑狗,然而黑狗什麼表情也沒有,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

周宏宇命人把黑狗和葉榮秋帶去洗漱更衣,葉榮秋和黑狗便分開了。僕人把葉榮秋帶進浴室,葉榮秋已經半個多月沒看見浴缸和蓮蓬頭了,親切的好像看見了親人一般,差點撲上去抱住蓮蓬頭狂親,好歹矜持到僕人替他放完水出去,他才急不可耐地脫了衣服跳進水裡,把整個人都埋進了水池中。

葉榮秋痛痛快快地洗了近一個小時,搓掉了兩層皮,如果不是他餓了很久,洗的快要缺氧了,他還恨不得再洗掉第三層皮。換上週宏宇給他準備的襯衫西褲,往手上臉上抹完香噴噴的雪花膏,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葉榮秋覺得自己重獲新生了。

葉榮秋神清氣爽地走下樓,周宏宇就站在樓下等着他。他瞧見葉榮秋下來,笑着迎了上去,拍拍葉榮秋的背:“這纔是我認識的二少爺嘛!瞧這俊樣,我說句胳膊肘向外拐的話,你做我妹夫,可比我妹妹都漂亮!”

葉榮秋被他說得紅了臉,心裡卻有點悶悶不樂的。他想說我和你妹妹的事情還沒成定局呢,別一副這事兒已辦成了的樣子。可他不好意思當面拂了周宏宇的面子,於是他只能轉開了話題:“伯父呢?”

周宏宇說:“父親出去了,我妹妹也和朋友出去看電影了,她可是新時代新女性,活潑的很,不甘心做深閨裡的小姐。他們晚上會回來,我已經叫人去通知他們早點回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真是好久不見啦!”

兩人一起往客廳走,葉榮秋邊走邊問道:“對了,你們怎麼突然搬家了?”

周宏宇嘆了口氣:“這事情就說來話長了,其實也是怕了日本人。我父親是最關注戰時新聞的,兩個月前他就說,日本人再這麼勢如破竹的打下去,武漢淪陷也只是遲早的事情。日本鬼子攻打徐州的時候,父親說一旦徐州淪陷,東面就打得差不多了,該往西面打了,日本鬼子下一步的目標就是武漢,於是他就立刻帶着我們就舉家搬到宜昌來了。我原還指望着……唉!都是癡人說夢,那些傢伙,有什麼值得指望的!這一眨眼,徐州真的就被日本人攻陷了!如果不是報紙上總在登前線死傷者的報道,我簡直懷疑這仗究竟有沒有打,爲什麼城池總是丟得那麼快?不過我們雖然搬到宜昌來了,在武漢還有很多事情沒籌措完成,最近可忙死我們了,成天武昌宜昌兩頭跑。現在真是後悔當初辦了實業工廠,根紮在那裡,動都動不了,要賣呢,這打仗的時候誰又肯賣呢?難道賣給日本人?”

葉榮秋聽得迷迷糊糊的:“徐州……淪陷?什麼時候的事?”

周宏宇說:“就是昨天的事啊!你沒有看報紙嗎?”

葉榮秋已經半個月沒看過報紙了,他連饃饃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閒錢買報紙看?不過戰場上的消息沿途聽人嘮嗑的時候多多少少聽了一點。沒想到,他和黑狗在路上耽擱的這點時間裡發生了這麼多大事,連徐州也淪陷了……

周宏宇苦笑:“我們都說父親料事如神,他簡直比蔣委員長還厲害,一場仗還沒開始打,他就能斷出最終的輸贏來。只不過從開始到現在,父親從來沒說過咱的軍隊能贏鬼子……全是輸……都叫他斷中了……”

每一箇中國人聽了這句話都要苦笑,葉榮秋也不例外。

這時兩人走進客廳,葉榮秋看見客廳裡坐着一個穿西裝的男人。那男人沒把西裝穿的端正,卻穿出了不羈來,衣襟敞着,裡面襯衫的頭三顆釦子沒扣,露出好大的一片胸膛和鎖骨來。然而他這樣穿卻並不邋遢,相反,他生的是一副天生衣服架子的骨骼,西洋人設計的西裝在他身上居然意外妥帖合適,慵懶地演繹出一番別樣風格來。

葉榮秋愣了一下,剛想問周宏宇這位少爺是周家的什麼人,周宏宇卻先他一步叫了起來:“哇塞,妹夫,你這位朋友身材可真好!”

這時坐在客廳裡的那位把頭擡了起來,葉榮秋猛向後退了一步,驚得口乾舌燥:這位他看來氣度非凡的少爺居然就是黑狗!

黑狗看見葉榮秋震驚的彷彿丟了魂的樣子,也愣了一愣,不自在地扯了扯襯衫的領子:“周少爺,有沒有便裝?這衣服我穿不習慣。”

周宏宇本想給黑狗一套長袍馬褂,可是葉榮秋說黑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傭人。他摸不準黑狗到底是什麼身份,便爲他準備了和葉榮秋一樣的行頭,沒想到黑狗是塊不露相的璞玉,竟能將衣服穿出這種氣派來!他連忙迎上去:“哪裡不合適?我看着很合適!你穿得這麼英俊,反叫我以後不好意思再穿了!”他轉頭對葉榮秋說:“妹夫,快給我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

葉榮秋皺着眉低聲道:“別叫我妹夫。”

周宏宇拍着他的肩大笑:“喲,還害起羞來了!”

葉榮秋微惱地掙開他的手。他要對周宏宇介紹黑狗,然後還沒開口自己先愣了:他應該怎麼介紹呢?他對周宏宇說黑狗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他葉二少爺的朋友,這阿貓阿狗的名字怎麼說的出口?可黑狗並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大名。

葉榮秋迎着周宏宇期待的目光,只好硬着頭皮說:“他姓鍾。”

“噢?”周宏宇好奇地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葉榮秋看了眼黑狗,黑狗似乎很明白他的苦惱,正抱着胸看戲似的看着他。葉榮秋懊惱地瞪了他一眼,硬着頭皮含糊道:“他是鍾家的長子……就是當初在重慶跑貨的鐘家。你可以叫他……阿黑。”

周宏宇愣了一下:“阿黑?”

葉榮秋點點頭:“這是他……表字。”

周宏宇驚訝地看向黑狗,見黑狗沒有反駁,便笑着對他伸出手:“阿黑,幸會。”

黑狗客氣地握住他的手:“周少爺,幸會。”

周宏宇忙道:“什麼周少爺,我瞧你年紀不大,看樣子……二十歲?”

黑狗說:“差不多。”

周宏宇拍拍他的肩:“年輕人啊。既然是茂實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跟着他叫我一聲宏宇哥就好。”

黑狗和他握完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葉榮秋。葉榮秋被他看得心驚肉跳,總覺得他似乎不太高興,卻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惹得他不高興,因此心中一陣忐忑。因爲這心裡的忐忑,牽連的全身都起了反應,肚子如雷鳴般咕嚕叫了起來。

這一陣轟動的響,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葉榮秋的臉瞬間紅成了一顆西紅柿,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周宏宇猛地一拍腦袋:“哎呀!我怎麼忘了,你們這一路狼狽地過來,勢必餓了許久,我就想着晚上要豐盛地招待你們吃一頓,卻忘了讓人送東西來給你們墊飢!快,快,到那坐着,我們馬上叫人送點心來!”

於是跑來一名下人引着葉榮秋和黑狗入座,周宏宇說:“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們先吃點,我很快就回來!”說罷就急匆匆走了。

周宏宇一走,黑狗便湊到葉榮秋身邊,笑嘻嘻地在他耳邊叫道:“阿白。”

葉榮秋心頭一跳,怔忪地看着黑狗。

黑狗說:“我黑你白,豈不正好。”

葉榮秋不明所以,以爲黑狗在同他開玩笑,於是便開心的笑了笑:“嗯……嗯。”

黑狗嘴角勾了勾,那笑卻是帶着嘲諷的:“葉二少爺,你太擡舉了,黑狗怎麼配做二少爺的朋友。鍾家也早就沒了,上不得檯面。”

葉榮秋一窒,一腔喜悅被澆的滅了個徹底。他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他方纔羞於將黑狗的名字說出來,的確是覺得有些丟人,可他……不管怎麼說,他絕沒有看不起黑狗的意思!他想要辯解,卻只說出了一句“不是的”,就訥訥地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黑狗則已從他身邊退開,面無表情地抓起一塊糕點丟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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