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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覺得一個人瘋了,其實他並不是真的瘋了,只是思維和意識暫時停滯在了某一種狀態之中。

是現實讓他覺得太痛苦,太辛苦,難以承受,因此躲在了某一個讓他覺得安逸的精神世界當中,一時間不願意出來。

所以我堅信,瘋了,對自己來說可能是一種完全的逃脫,是一種不負責任的享受,而對愛他的人是一種最爲狠毒的懲罰,一種殘忍的折磨。

而小許,在軍校的最後光陰中,他將這種逃脫給了自己,而將折磨留給了我。

從重慶回到學校後不久,陳昕發現每天晚上熄燈之後不久,小許總是偷偷地起牀,跑到教學樓對面的晾衣場上轉圈,要麼喃喃自語,要麼拿着本書坐在黑暗中看。

頭兩次陳昕發現了,以爲小許只是因爲悲傷難以入睡,沒怎麼太在意。後來留意到白天小許坐在教室裡一動不動,神情恍惚,而一到晚上熄燈之後不久,他總是準點地跑出來在那個晾衣場呆上一個多鐘頭纔回去睡。

我和小許從重慶回來後,也漸漸地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是我曾經感受過的那種恍惚,散淡,慢慢地變成了一種更加陌生的呆滯。

陳昕將這個情況告訴了女更年,女更年也覺得有些蹊蹺。

她領着小許去了學校的門診,醫生初步診斷這是精神疾病,建議去軍區總醫院確診一下。

去總醫院那天是女更年,陳昕,還有我陪着小許一起去的。那個時候的小許在白天也已經有很明顯的精神疾病徵兆了。

他好像並不關心我們陪他上哪兒去,去做什麼似的,自顧自地走着,一會兒不解地看看我們,一會兒集中精神地看着路邊樹梢上的天空。

在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之後,當面前的穿着軍裝外面披着白大褂的老醫生嘴中說出“腦器質性精神障礙”這個概念時,我,女更年,陳昕三人都呆若木雞,我看到淚水一下子就從女更年的眼中流了出來。

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小許受的打擊太多,他太過於悲傷,他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而已,這只是他精神恍惚而已。

然而那個老者似乎是偏偏要撕破我這自欺欺人的謊言。

他說,患者是急性腦病,存在初期意識障礙,有晝輕夜重的特點。他說病理不只是悲痛過度那麼簡單,通過片子,病人顱內發現有一個小的腦腫瘤,如果手術和康復治療都很成功,這類精神疾病可以完全治癒。

女更年當即就給小許辦了入院手續。讓我陪小許在病房裡,她和陳昕先回學校給小許辦理伙食關係和其他事宜。

腦科病房似乎沒有其他病房那麼安靜,但也是四周白茫茫的。小許的病房裡三張牀,但就住進來了他一個人。

他很聽話地半躺到病牀上,很安靜的樣子。

突然他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枚貝殼,是我從煙臺給他帶回來的那枚幸運貝殼,這似乎並沒給他帶來任何幸運。

小許一隻手拿着,另一隻手撫mo着貝殼光滑的表面。

他在微笑着,微笑地注視着那枚貝殼。

我不知道他微笑着的記憶中會不會存留着我?住院之前的每個夜晚,聽陳昕說小許總是在晾衣場那兒逗留,很久以前,在那兒他曾經對我說過我們要做普通同學的話,他是想要從那裡尋找回來我們曾經的所有麼?也許這個時候他的內心已經沒有任何痛苦與煩惱了吧?也許他的記憶完全停留在我們曾經的所有幸福場景當中了吧?

只是我呢,不能與他一起重回幸福,只能在這病牀前,看着他獨自幸福的微笑,承受着他對我如同路人的陌生笑容。

女更年很快就回來了,和隊長一起過來的。

他們已經請示學校,給小許辦理休學手續。並且給小許的家裡打了電話,他的姨媽和伯父正在趕往南京途中。

陳昕說隊長也在隊裡作了安排,學員隊每名學員每天輪流來醫院進行陪護。讓我先回學校。我找不到什麼理由再堅持呆在這裡。

離開病房的時候,小許擡頭看了我一眼,我多麼希望他能簡單地叫一聲“老嚴”,然而他沒有,重新低頭撫mo他手中的貝殼去了。

那一瞬間,我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