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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士官是院務部的,專管文印。那個時候學校的卷子出題老師出完之後,打字,排版,印刷都在學校內部,也就是一名士官分管的文印室裡進行。不知道現在學校的卷子是從哪兒印了,那時候我就覺得這麼重要的一個部位,至少是一名自我約束能力強一些的幹部纔對。那名士官泄題的情況是被一名老教授發現的,他在他那門課程快結束給大家劃重點的時候,有一名女學員課後問了他幾個題,正好都是前天晚上老夫子剛剛交給文印室印試卷的。這個老夫子比較正統,就把情況反映給了學校有關部門,學校保衛處一查,一下子就查出了文印室的這名士官有問題,並且查到他已經是連續好幾年泄題了,有的透露給了他的老鄉,大家一起胡吃海喝,有的是當作吸引女學員的誘餌無償泄露給學員隊的女生了。當時聽說分管教務的副院長知道這事後,十分惱火,說不僅這名士官要嚴肅處理,還要查查近兩年來主動跟這名士官要過考題的學員,然後全校通報批評。

女更年在隊務會上說這事的時候,我一下子想到了小許,想到去年寒假之前他給我的考題。我倒並不爲自己擔心,而是一遍遍的在心裡默唸,千萬別再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壓到他身上去了,他也許會不堪重負的。

其實我覺得隊裡說要查,也沒什麼線索好查的,這事兒沒法查。

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小許離開教室的時候,低聲叫我一起出去一下。

這是兩個多月來我們的第一次說話。

出了隊部門口,沒走遠,就在樓的轉角處停下了。

“卷子的事沒事的,不管誰問你,說不知道就行了。”小許躲開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時候我能特別明顯地感覺到在他在消瘦。

就說了這一句話,他便轉身離開。

“你呢,不會查到你吧?”我在他的身後問。

“不會的。”

“小許……”我又叫了他一聲,想跟他多說幾句話。

他頓了一下,但沒轉身,而是快步跨上門前的石階,走進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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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這次沒有像我所擔心的那樣又會有什麼黴運降落到小許頭上。

大概是學校也覺得沒必要家醜外揚吧,畢竟是總政直屬,校裡的大頭頭不願意把事情整得太大,雖說系裡隊裡大會小會地捎帶着強調了好幾遍,但泄題風波到最後總算是不了了之。

因此一直到最後,小許的試題從何而來,對於我來說仍舊是一個秘密。那時候我還想過以此爲話題去找小許說說話,但看到他要麼每天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與世隔絕,要麼就呆在宿舍裡拒人於千里之外,自己就退縮了。心想去年兩人無話不說的時候問他這事尚且不說,這個時候他或許更是無可奉告了呢。我不想看到我和小許兩人之間出現無話可說,相互尷尬的狀態,與其這樣,倒不如彼此沉默着,這樣在心裡或許都還在保留着我們仍然可以無話不說仍然能夠親密無間的可能性,至少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安慰自己的。

人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有時候一個生命的離去往往猝不及防。無論你怎麼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消逝的消息就那樣無情地毫無原由地來到你的眼前。

小時候母親的離世對我來說可能只有痛哭,尚且體會不到生命的意義。而第一次對這些有一種特別深切特別難以言說的感觸,就在這一年冬天。

一個與我同齡的、鮮活的生命就那樣毫無先兆地離去。

我在接到王亦周電話的時候,我怎麼也難以相信,不到兩個月前我在足球場上看到滿場奔跑活力四射與我問好的宋浩竟然走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禮拜一的中午,下午還有課,不知道爲什麼一放下王亦周的電話,我就特別茫然,好象是下意識地走到隊部,跟女更年請假,因爲是第一次請假,女更年問有什麼事,我說一個地方大學的朋友去世了,我請一下午假,我想去看看。女更年沒說什麼,從她辦公桌裡拿了一個外出證遞給我,說,路上注意安全,看一眼,早點回學校。

宋浩的離去確實很突然,王亦周說昨天下午宋浩在學校的球場踢球,大概踢了不到半個小時,突然倒地不起,剛開始同學還以爲他是跟大家開玩笑呢,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勁,送到醫院之後很快就走了。醫院說這是心臟突發性的什麼,大概就是後來我在報紙上我看到過的運動員猝死一類。

我和王亦周在醫院裡看到了宋浩的父母,儘管剛過中年,但我看到宋爸爸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他牽着愛人的手,坐在醫院牆壁邊的椅子上,好像是和校方的人在商量着什麼。宋媽媽的眼睛紅腫着,幾乎快要虛脫了地倚在椅背上。那種壓抑着的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巨大悲痛,讓身邊的每一個人心酸不已。

聽王亦周說,宋浩的爸媽都是中學老師,他們就宋浩這一個兒子。上午剛剛從老家趕過來。學校有人正幫他們和醫院做些善後工作,聯繫有關火化事宜。

我不知道能跟他的爸爸媽媽說什麼,這個時候,說什麼對他們的悲痛而言都是無濟於事的。不過我還是硬着頭皮,跟宋爸爸和宋媽媽說了聲“叔叔阿姨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我就離開了醫院。

因爲宋浩已經停置在醫院的太平間,到最後也沒能去那兒送他。

走出醫院大門,我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那種感覺很複雜,可能是因爲醫院裡爲自己兒子料理後事的宋爸爸宋媽媽,也可能是因爲宋浩吧,雖說只是萍水相逢,淡淡之交,但怎麼就**陽兩隔、無法再見呢。

坐在公車上的時候,看着車窗外的行人與風景,這個時候,火車的侃侃而談艦船飛機知識的宋浩,夫子廟與小許走在一起讓我吃醋的宋浩,球場上奔跑的宋浩,所有這個生命予我的印象一一疊現在我眼前。想到與他的最後一面,在那個他們學校邊上小飯館裡,他還說到過小許,說到過“看得出來你跟許品邑是好哥們兒”。

言猶在耳,人已黃泉。

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對生命的敬畏,對某種玄冥力量有一種莫大的恐懼。

突然間,我有一股衝動,回學校之後無論小許對我如何冷漠,無論他是不是和我無話可說,我也一定要跟他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善待自己,跟他說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宋浩對我說過,“看得出來,你和許品邑是好哥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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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校園裡特別很安靜,路上沒有什麼人。教學樓窗戶裡透射出來的燈光,像是迷濛的眼,掃視着窗外的暗夜。

我回到隊部,先跟女更年銷了假,然後到宿舍換上軍裝,回到教室。

小許像往常一樣,坐在最後一排,埋頭看着眼前的書本。

我走到他跟前,輕輕敲了敲他的課桌。

他擡頭看我不容推卻的眼光,遲疑了一下,起身跟我走出教室。

禮堂的西側和圍牆之間有一小塊狹長的空間,沿着圍牆是一排有些年頭了的槐樹。這個季節,樹葉已經差不多全都落光了,可地上倒不見什麼枯葉,大概也是哪個學員隊的衛生區吧。這是以前閱兵我們幾個訓練的時候發現的一塊可以說話的地方。

從教室出來,小許也沒問我做什麼,就一直跟着我到了這裡。

“你還記得宋浩嗎?上個學期我們一起去過夫子廟的。”

“怎麼?”

“他死了,就昨天下午。”

“宋浩,死了??”

“對,突發性的,具體也不太清楚。國慶節的時候我還跟他與王亦週一起吃飯,喝酒,誰也想不到,他跟我們差不多大吧,靠,這算怎麼回事呢?”

“下午沒上課是因爲這事兒嗎?”

小許的話讓我覺得一些欣慰,也印證了我所認爲的他平日裡漠然眼神的背後其實是關注我的,他和我一樣,心裡依然牽掛着對方。

“對,和王亦周去的醫院,看到了宋浩爸媽,你不知道,他爸媽太可憐了。”

“是啊,能想象得到。”

小許低聲說完,我們就沉默下來了,是我所擔心的那種沉默。

冬夜的寒風吹過槐樹的枝椏,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音。

小許和我站在樹下,他安靜地看着遠處,遠處的燈光明明滅滅,像是夜裡四處遊走的神靈手裡提着的燈籠。

“你媽的病呢,怎麼樣了?”

“跟以前一樣。”

“還是保守治療?”

“嗯。”

“爲什麼還不手術呢,還是因爲費用問題嗎?”

“……”

“小許?”

“嚴亮,別問了行嗎,你覺得你問這些有意思嗎?問了你能有什麼辦法嗎?你以爲隊裡捐的那些錢就能解決問題嗎?我真他媽希望自己是宋浩,倒下去就走了,可我不敢,我不能,我媽只有我了,你知道嗎?”

透過夜晚依稀的光,我看到小許的眼中紅紅的,淚水在眼眶中蓄積着,這是我熟悉的小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