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能飲一杯無？
能飲一杯無？
破敗的酒家裡，她一身月牙長衫被殘陽點綴得有絲泛紅, 斜陽將靜坐於四腳木凳上的女子的身影拉得老長。
有些灰塵未盡的木桌上擺滿了一罈罈好酒, 細數去竟有十壇之多。
然那白衫女子卻是從早上坐到了現在, 未沾一滴酒, 未動一下身。
酒家的老闆不免有些好奇, 臉上堆滿了殷勤的笑容，走近這位披散着青絲的女客，道：“姑娘, 若是您喝不完這些酒，還是可以退回來的。”
畢竟酒罈子還是塵封着的, 並未壞了酒味。
薛藍兒仿若未聞, 依舊盯着桌上的青瓷碗, 盯着碗中的無色液體，靜看着自己的倒影。
“姑娘？”老闆見她未理睬便以爲她沒有聽見, 再度喚了一聲。
默默站立在薛藍兒身後的九兒不忍，便跟着老闆同喚了一聲：“小主。”
薛藍兒未答，素手從自己的衣袖中掏了錠銀子放於桌上，冷冷地瞪了眼酒家老闆，斥道：“滾！”
老闆攜了銀子灰溜溜地離去, 回了店中還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替自己壓驚。
明明就是位柔弱女子, 竟會有那樣的雙眸, 清澈得好似無暇, 卻又殺氣重重, 彷彿她下一刻就會對他拔刀相向，噬血而去。
想來, 他這店還是應該早點離了雷山的好，免得整天來的都是些煞鬼。
“小主，天快黑了，您還是回去吧。”九兒勸道，不知她究竟是犯了什麼事兒，硬要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喝酒，卻在酒罈擺上之後，滴酒未沾。
“小主。”九兒再喚了一聲，見得她身形一顫，素手撫上了酒碗。
“九兒，你先回歿生門去。”
“不！九兒要陪着小主！”九兒不依，上前了一步，瞧着她有些冷硬的側顏。
薛藍兒一嗤，惡聲道：“回去！”
九兒顫抖，從未聽過她有着如此冷漠的聲音：“可是……”
薛藍兒擡眸，九兒迅速噤聲，跌進她那雙漆黑的雙眸之中，猶如置身於冰天雪地。無奈之下，九兒默默頷首，按原路返回到了歿生門之中。
“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霽。四圍山一竿殘照裡，錦屏風又添鋪翠。”
甜軟的歌聲響在空寂的山野之中，餘暉遍灑，微風吹拂，踏了一曲飄渺之音而來的是葉紫莞。
葉紫莞徑自坐到薛藍兒身側，吟吟的笑意下是打量她的視線。
分外明顯的打量下，薛藍兒恍若未覺，拇指依舊輕輕地摩擦着並不平整的碗口，揚眉而笑。
“你笑什麼？”葉紫莞問道，未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然而，薛藍兒臉上所擁有的卻也只有那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薛藍兒睨向她，道：“笑你的附庸風雅罷了。”
“好笑嗎？”
“好笑。”她回得輕鬆，仰頭之間竟將擱了半日的燒刀子一飲而盡。
葉紫莞凝神，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藍兒好酒量。”
好酒量？
薛藍兒輕哂，提了桌上的一罈子酒倒在碗內，命了小二再取了一瓷碗來放於葉紫莞身前。
“縱使再好的酒量，只有一人獨飲也是失了興致。”她替她倒滿瓷碗，“紫莞可願陪我喝下去？”
整整十壇酒，她就準備這麼喝下去？
“若你執意，倒也未嘗不可。”葉紫莞執碗輕抿，爲了喉頭的火辣而蹙了眉，“只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是爲了什麼事不高興。”
四下沉默，薛藍兒端着瓷碗的手停在半空，笑容漸漸隱去：“看出來了？”
一句問話，好似不是在與葉紫莞說一般，她舉高了瓷碗，再度仰頭飲盡，忍了喉嚨間火辣的不適感，道：“女人，就是心細。”
葉紫莞一怔，無聲地笑了起來：“是啊，女人呵，就是敏感，心細。”
“縱使粗心如藍兒都能心細至此。”
“是嗎？”薛藍兒提着罈子，頓感指間冰涼，“倒不如說紫莞心細。”
“心細到察覺了你的心事？”
一句極快的話語讓薛藍兒擡頭與她對視，直至有輕風拂過，她才冷冷說道：“我曾經很喜歡莫菱。”
淡然的一句話讓葉紫莞詫異她頃刻間的坦白。她以爲，薛藍兒怎都不會說出來的，她以爲她正在爲情而傷。
可是……她真的是在爲情而傷，爲情而買醉嗎？
曾經嗎？
葉紫莞不知如何接她的話，執了碗，學她那般豪邁地一飲而盡。末了，還是爲了烈酒的後勁咳嗽不已。
薛藍兒冷冷地看着她漲紅了的臉，提了酒罈子霍然站起。仰頭，傾倒，入口，嚥下。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舉手投足之間是葉紫莞怎麼也不曾有過的豪情。
殘陽的餘暉投射在月牙白衫之人的身上，似點綴，似勾勒。女子潑墨般的黑髮向後傾瀉而下，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身後。素手提壇，仰面飲酒。無色的液體自她的口角旁滾落至頸項，溼了螓首，溼了衫子。
猶如蠻夷漢子般的性情與行徑，讓在場的衆人不禁驚呼出聲，傻眼瞧着這清秀女子的豪邁。
雷山之地多以苗人而居，然這苗族的女子中卻極難有一個似這白衣女子般仰面提壇飲酒。
而薛藍兒便是更勝於苗人的性情，更勝了她心中所想的薛藍兒。
葉紫莞輕笑，起身揭了壇蓋，替她與自己斟滿了酒。
酒罈落地，“砰”地一聲脆響炸開。
飲酒的女子立於夕陽之中，隨手擡了衣袖朝面上一拂，吃吃地笑着，攜了一股驚心的美夾雜其中。
遠於店外數十米處的輿轎中，身穿玄色衫子的男子挑簾望着小店外的薛藍兒，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內。
“可是，他終究只不過是我的師兄罷了。”薛藍兒說道，垂眸看着碎裂的酒罈，笑意猶在。
葉紫莞執碗的手僵在當場，看着她的笑，聽着她的話，再次不知自己應該如何回她。
薛藍兒訕笑，負手而立，感受着迎面拂來的輕風。
“我曾以爲他懂，他明白，甚至以爲他只是不善言辭罷了。可是……終究不是，我之於他，終究不是愛情。”
“你怎知他不愛你？”葉紫莞問她，卻糟來了她鄙夷的眼神。
“還用問嗎？”莫菱愛着的是你呵。“何況，我也並非懂愛，連他之於我之間，到底是愛與不愛，我都開始迷惘。”
葉紫莞垂首，緊盯着碗中的液體，一如片刻前的薛藍兒。
“藍兒……”
葉紫莞想勸她去和莫菱說清楚，可是，她卻在下一秒清冷地說：“而我薛藍兒縱使昨日還愛着他，今日卻已不再愛了。”
今日卻已不再愛了？
愛，豈是她說不愛就不愛的？
可是，葉紫莞瞧見的不是她一雙決絕的眸，她所見的是一雙清冷的眸，彷彿這雙眸的主人異常清醒，明白着她自己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怔愣半晌後，薛藍兒依舊揚眉而笑，與她碰碗對飲，如嗜酒成性般，碗碗灌下。
葉紫莞酒力不及她，早已是漲紅了臉，癱軟在桌上，而她卻不知薛藍兒酒量亦同樣的差，在她之後便是打着酒嗝癡坐在木凳之上，傻笑。
眼前的一切彷彿有重影一般，晃悠着。
若是她真狠得下心，她現在應該是爽快地衝到莫菱面前痛打他一頓泄憤纔對。
可是，她還是不想再在他那如殘軀般的身體上下狠手，不想再看到那沒心沒肺的白癡。
薛藍兒端着酒碗呵呵地笑，酒嗝連連作響，一股子臭味撲鼻，欲嘔非嘔。
“砰。”
有什麼東西碎在了地上嗎？
薛藍兒搖晃着身子，俯下身子去看，眼前一片模糊，腦袋裡嗡嗡作響，眼前更好似天旋地轉一般。
未多時，乏意涌上，俯下身子的人兩眼一閉，向地面倒去。
酒家老闆驚呼，正待上前扶住快要碰上酒罈碎片而破相的薛藍兒時，一個玄色的身影霍然出現在此，接住了醉酒倒地的女子，讓她倖免於難。
薛藍兒強自睜了睜眼，疑惑地望着含笑看着她的男子。
唔……這美男怎麼長得跟皇帝大爺一個摸樣？
唔……這美男身上好香，怎麼也跟皇帝大爺用的一樣的香餅？
唔……這美男爲什麼多出了一個？
其實她要一個就行了，另一個她要着也沒用啊。
來人輕笑，將她緊抱在懷，順手以指背颳着她的鼻子，笑道：“酒鬼。”
“唔……皇帝大爺……是……變……”
薛藍兒恨恨地嘟囔了一聲，往來人的懷裡靠了靠，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兀自睡去。
她又做了一個夢，又夢到了自己家那隻可愛的毛毛熊，夢見了她死命地把它抱在懷裡，享受着它溫暖時的美好……還有她可愛的毛毛熊竟然在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