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萬籟皆寂之時,沉睡在黑暗中的隱沙殿卻迎來了一位客人。
“七王爺?”看到了站在面前的人,常順微皺眉,旋即轉而看着暗沉的天色,無言的示意對方此時的時辰。
不明白自己來這裡到底是爲了風洛那句‘他要他’、還是昨日君莫言的態度——抑或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在君辰寰靜下來認真思考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隱沙殿前了。
“……皇上還在休息?”一時無言,多半是無法完全釐清自己的想法,君辰寰問。
“七王爺以爲呢?”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常順旋即道,“皇上睡眠淺,容易被吵醒,七王爺若是有事,不妨在外殿等一等。”
明白對方說的是事實——其實君辰寰也比誰都知道讓君莫言安睡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情——自從十五年前那件事後。
於是,君辰寰點點頭,正待好好理理最近的事情,卻不妨聽到殿內忽然傳來的一聲脆響。
——像是瓷器被打翻碎裂的聲音。
眼神一凝,君辰寰不及細想,身隨念動,轉眼便掠進了內殿。
內外殿——或者說,外殿到龍牀——的距離並不算大,不過常人近百步。但內殿龍牀之前層層遮掩的垂幔和屏風,卻讓君辰寰冷夏了臉——尤其是在他依稀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氣息時。
掠過最後一道垂幔,君辰寰轉過屏風,一眼便看見穿着單衣坐在牀上、呼吸急促的君莫言。
見眼前的人並沒有什麼大礙,君辰寰心下微鬆,這才注意到散碎在牀邊地板上的瓷片和一地的水跡。
“……誰?”依稀間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君莫言偏轉過頭,臉上還殘留着幾分恍惚,出口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先是用凌厲的眼神掃了一眼內殿,在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後,君辰寰才踏前一步,探了探君莫言的額頭:“怎麼了?”
睜着眼,無神的看了君辰寰所在的方向一會,君莫言像是才驚醒一般,搖了搖頭,開口:“皇叔?……沒什麼。”
微微沉默之後,君辰寰扶着君莫言靠在了牀頭,又伸手擦去對方額頭薄薄的一層冷汗,這纔開口:“想起從前了?”
背靠着牀,君莫言停頓一會,先點點頭,復又搖頭:
“只是一些事……”喃喃着,君莫言的說。
——只是一些事。
十五年來,君莫言爲了這些事,幾乎輾轉難眠。然而就在十五年後,卻有人告訴他,他謹記執着了十五年之久的東西,是一個笑話。
一個低劣惡俗的笑話,一個他該永遠忘記再也不要記起來的笑話。
然而,卻沒有人想讓他忘記。不論是已故去的人,抑或現今還在的人。
眨了眨乾澀的眼,君莫言眼裡悄然爬上一絲疲憊:“我沒事,皇叔……現在是什麼時辰?——該上朝了?”
“寅時初,多休息一會吧。”這麼說着,君辰寰頓了一下,才問,“要不要吩咐下面弄一碗安神藥?”
搖頭示意不必,君莫言開口:“這麼晚了,皇叔有什麼要事?”
見君莫言開口,君辰寰頓時想起風洛的話。沉吟着,他本想開口問些東西,但在看見君莫言眼裡絲絲縷縷,不易察覺的疲憊後,君辰寰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道:
“不是什麼事情……只是突然想過來看看。”
與對方個性迥異的回答讓君莫言微微一怔,還沒等他問什麼,君辰寰便再次開口:“再休息一會吧,待會便要上朝了。”
聽着對方的話,君莫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說:“上不上朝,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麼說着,他稍停後,繼續開口,聲音平緩,就像是在敘述什麼常見的事情一般:“——我的眼睛看不見,皇叔。”
“住口!”驀然沉下臉,君辰寰語氣裡已經有了怒意。
然而君莫言卻似乎沒聽到,只是說:“青國根本不需要一個看不見的皇帝——一個瞎了眼的廢——”
剩下的字,被一聲悶響打斷,卻是已經滿臉怒容的君辰寰再也忍不住,一拳擊向牆壁發出的聲音。
感覺到牀身傳來的微顫,君莫言一時緘默。隨後,他垂下眼,低聲開口:“皇叔,你爲青國征戰多年,屢立奇功,朝野之間無人不敬,又是皇室正統血脈,堪當大任……”
“夠了!”煩躁的打斷君莫言的話,君辰寰說,“你的眼睛會好的!”
“……我不在乎。”張了張嘴,君莫言微閉眼,輕聲說。
“什麼?”許是對方聲音太小,君辰寰一時沒有聽清楚,不由問了一遍。
“我不在乎。”這次,君莫言轉向君辰寰的方向,一字一頓,極清楚的說,“我不在乎,但有些東西——”聲音驀然低下來,君莫言神色轉冷,道:
“但有些東西,我只給一個人,也只願意給一個人。”
偌大的內殿突然之間沉寂下去。微弱的燭火噼啪聲一時竟顯得極爲清晰。
看着靠在牀上,雖瘦削,卻絕不會讓人感覺有半分柔弱的君莫言,君辰寰啞然。半晌,他開口:“莫言——”
“皇叔,時間差不多了。”出聲打斷對方的話,君莫言說,“侄兒有些不舒服,皇叔是否能代侄兒主持早朝?”
微皺起眉,君辰寰張口,本想拒絕。但恰在這時,他看見了君莫言眼底的疲憊。
淡淡的,卻似乎烙在了對方的眼底,怎麼也抹不去。
一下子停住,君辰寰過了好一會纔開口。只是這次,那原本的拒絕已經變成了同意:
“好。”沒等話音完全落下,君辰寰便緊接着開口,“好好休息,你的眼睛不會有事……青國的皇帝只有一個。”
溫言說完之後,君辰寰看了看時辰,發現確實差不多了,這才向殿外走去。
而就在君辰寰即將離開內殿之時,君莫言卻突然出聲:
“皇叔。”
“嗯?”轉回頭,君辰寰應了一聲。
“……”默然片刻,君莫言眼神空茫茫的看着前方,緩緩開口,“侄兒聽說了,大學士的麼女素有德容,堪爲女子典範,確實是王妃的不二人選。將來想必也能爲皇叔教養子嗣……”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君莫言看着眼前一抹微弱模糊的光芒,張了張嘴,道:
“……恭喜。”
——————
君辰寰離開後,君莫言短暫的晃了一會神,便摸索着按下了牀頭一塊突起。
無聲息的,靠牀極近的一個書櫃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轉過臉,君莫言對着已經洞口出聲:
“出來吧。”
伴隨着君莫言的聲音,一道灰影閃身出了洞口,直掠到君莫言的牀前——卻是熟人,天邪公子慕容清平。
如果此刻,君莫言的眼睛能看見的話,他必然會發覺,面前這位昔日他曾真心讚賞的俠士凝了眼——那雙曾通透得到讓人自慚形穢的眼已變得深沉,再不復從前。
然而,君莫言並未看見。於是,他少有的露出一個微笑,道:
“沒想到慕容公子竟然會夜闖禁宮……不知所爲何事?”
聽見君莫言這麼說,慕容清平臉上不由浮現了一絲苦笑:“在下是聽說——”說到一半,他倏然頓住,似乎顧忌着什麼。
對慕容清平的意思瞭然於心,君莫言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在意:“事實罷了,不必如此。”
“還看得到嗎?”既然君莫言這麼說,慕容清平點點頭,便直接問。
“微光。”簡單的回答,君莫言說。
“是微光……”明顯鬆了一口氣,慕容清平說,“江湖裡被尊爲醫聖的吳前輩曾治好過這樣的病。希羽,你——”
“不用。”並沒有等待慕容清平說完,君莫言就開口。
眼裡掠過一抹訝然,慕容清平問:“爲什麼?你的眼睛……”
“……既然看不見想看的東西,再看也沒有意義。”低聲自語,君莫言回答。
——君莫言想看的東西其實不少。然而可笑的是,儘管他坐在天底下最高的這個位置上,他卻從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希羽——”剛開了兩個字的頭,慕容清平的話就被君莫言打斷:
“慕容公子還有其他事情嗎?若是眼睛的事,就不必再說了。”君莫言簡單的說着,顯得空茫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讓人感覺有些渙散。
“是,”略一遲疑,慕容清平開口,“這一年來,我去了一些地方,看到了一些東西……其中有一個地方的人,得了一種病。”
見君莫言沒有不耐煩的意思,慕容清平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開始只是一個人,然而短短半個月之內,那個地方的所有人都染上了這種病,而且相繼死去。”
“……什麼地方?”皺起眉,君莫言問。
“一個住在密林之內的小村子……已經近半年的事情了。本來沒有什麼,只是……”稍一猶豫,慕容清平看着坐在牀上、靜靜聽着的君莫言後,還是繼續說:
“只是,我昨日在帝都中,似乎看到了幾個類似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