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再仔細想想,最近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診斷良久,老大夫神色嚴肅的問。
“沒有。”睜着眼,君莫言無神的眼睛盯着前方,淡淡的開口。那副模樣,看起來甚至還沒有老大夫緊張——他是該緊張的,他的眼睛在一覺醒來後莫名其妙的看不見了,甚至可能一直都看不見,只是……
只是,自從在殷寒那裡知道了某些事情之後,君莫言心裡就空落落的。
不痛,只是空落落的提不起勁來。
這麼想着,君莫言有些疲憊的眨了眨眼——自然,不論張開還是閉合,眼前都是一片漆黑——漫無邊際的黑。
“並沒有什麼外傷,看來不是外力造成的……”這時,君莫言也聽到了那個蒼老的聲音——該是給他看診的老大夫——壓低了和旁人對話。
稍稍轉了視線,對着聲音發出的方向,君莫言沉默着,並未有什麼表示。
“……公子,”看着鎮定得不可思議的病人,老大夫遲疑一會,問,“公子是否知道……”
“不,我不知道原因。”搖搖頭,君莫言回答。
“那麼……”再次檢查了一下君莫言的眼睛,老大夫皺眉說,“公子是不是最近受了什麼強烈的刺激?如果是過於強烈的刺激的話,也可能導致失明——這是心病了。”
“大夫,那——”此時,一直在旁邊站着的蘇寒凜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着些緊繃,“那如何——”
“心病最好醫也最難醫,只要解開了病人心中的結,那自然就好了——這種病,老夫卻是沒有辦法了。”說着,老大夫搖搖頭,已經站起來收拾藥箱了。
“謝謝大夫了。”聽到老大夫這麼說,蘇寒凜短暫的沉默後,便沉穩點頭。
“沒什麼大事,倒是這位小哥要記得好好照顧你的弟弟,一般……”看了一眼靠在牀上的君莫言,老大夫壓低了聲音叮囑,“一般這種病人情緒都很不穩定,容易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來。”
爲那個‘弟弟’晃了一下神,蘇寒凜吸一口氣,再次開口感謝,將人送出門後才轉回君莫言牀前。
而斜靠着牀沿的君莫言,神色卻還是一如往日平靜,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如果,不是之前見到的景象和眼下那雙無神的眼,蘇寒凜也會以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不該讓你獨自一個人……抱歉。”低聲說着,蘇寒凜臉上慢慢浮現再也遮不住的疲憊痛苦。
君莫言的眼睛看不見,蘇寒凜終於不用再戰戰兢兢的剋制自己的情緒,生怕對方看出破綻了。然而如果是用這種方式……他卻寧願一輩子將那份心思埋在自己心底。
靜靜的聽着,儘管眼睛看不到,但並不妨礙君莫言從對方的語氣裡發現的端倪:“蘇兄不必如此。這個計劃本來就是希羽提出的……何況大夫也說過,不是什麼傷,只是心病。”
君莫言說得冷靜,蘇寒凜卻無法和他一樣冷靜,也不想再冷靜了。
“門主,蘇某知道有些事不該問,只是……”這麼說着,蘇寒凜眼神暗沉,聲音變得冷冽,“——到底發生了什麼?”
短暫的沉默後,君莫言冷淡的開口:“既然谷主知道某些事不該問——”
“若是門主不說,蘇某去問那兩個人也是一樣。”打斷君莫言的話,蘇寒凜聲音有些僵硬。
一時啞然,君莫言閉目良久,纔開口,聲音雖低,卻沒有怒意:“蘇兄想必習慣照顧弟妹了。”
神色僵了僵,蘇寒凜回答:“蘇某確實有一個弟弟,只是……只是,因爲一些錯誤,已經分開很久了。”
誤會了蘇寒凜的意思,君莫言溫言說:“蘇兄不必過於傷神,待令弟年長些,一定會明白蘇兄的心意。”
明白?注視着君莫言無神的眼,蘇寒凜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乾了。
“不……”苦笑着,他開口,帶着些許惘然,“一錯再錯的人,是我。”
“蘇兄……”略有些詫異的偏過頭,君莫言纔開口,就被蘇寒凜打斷。
“在下雖不是大夫,但也知道一個人不宜將什麼事都擺在心底,希羽,你……”
對着君莫言平靜的表情和無神的眼,剩下的話,蘇寒凜突然說不下去。
而君莫言,則只是說:“多謝蘇兄。”
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復又鬆開。蘇寒凜看着半靠在牀上的人,突然俯下身,將人攬入懷中。
——是一個很輕柔,不帶任何雜念的擁抱。
短暫的驚訝過後,君莫言的身子驀然僵硬起來。
在這之前,君莫言並非沒有被擁抱過。只是那屬於親人溫暖的擁抱,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就算再挖出來回憶,也不過是得到被短暫溫暖後更冰冷的心;而其他人——好比蘇寒凜之前的擁抱,帶來的卻只是刻在骨頭裡的疼痛和屈辱。
但眼下……
清楚的感覺到對方只是單純的安慰,君莫言的呼吸,突然變得不穩。原本空落落的心,也似乎被什麼東西填滿,沉得讓人難受。
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君莫言試圖壓下那越來越急促的心跳和漸漸蔓延開來的痛楚,卻沒有任何效果。到了後來,甚至連他的頭,也開始疼痛起來。
“希羽?”此時,蘇寒凜也感覺到懷中人的不對勁。
稍稍拉開距離,在看清對方的臉色後,蘇寒凜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手上也忍不住加了力道。
從身上的痛楚察覺到對方的緊張,君莫言費力的搖搖頭,極力忽略胸口的痛楚,開口:“蘇——”
然後,纔剛說一個字,某種腥甜的東西就從喉嚨衝出,堵住了剩下的話。
“嗚!”單手捂着脣,君莫言咳嗽着,只感覺不斷有**自喉嚨中涌出,流到手上。
溫熱溫熱的,還有腥甜味……是血嗎?
這麼想着,君莫言的意識漸漸模糊,自然,也沒有聽清耳邊那嘈雜的聲音到底在說什麼。
沒事……我沒事,不要吵……動着嘴脣,君莫言想說些什麼,但流出來的,到底只有那溫熱的**。
只是很快,那濺在手上的溫熱也變得冰涼。
——直涼到骨子裡去。
—————
“可信嗎?”
“真的嗎?”
“門主的眼睛瞎了?”
“好端端的就瞎了?”
彷彿是在一夕之間,暗羽門上下都知道了君莫言的眼睛問題。接着便是哪裡也聽得到的竊竊私語,再然後,則是……
“那麼——”
沛水客棧
端着一碗溫熱的稀粥,蘇寒凜走進君莫言的房間。
房內,君莫言只披着一件青色外衣,靠坐在窗邊。
窗戶敞開過半,吹入的清風輕拂起他的髮絲,也順着寬袖和敞開的衣襟灌入衣服內,帶來些許涼意。
聽到了開門聲,君莫言微轉過頭,無神的眼睛對着門口,問:“蘇兄?”
“嗯。”應了一聲,隨即爲君莫言單薄的衣衫皺起眉。蘇寒凜放下碗,替對方繫緊了外衣。
“你的身體不好,該自己注意些。”這麼說着,他將碗端起,放到君莫言手上,“是一些清淡的稀粥,大夫說你最近最好不要碰油膩的東西。”
接過碗,君莫言摸索着握住調羹,打了一勺喂進嘴裡。
君莫言的動作很慢,乍看之下似乎很優雅,然而稍久一點便能發現,他的慢並非因爲優雅,而不過是生澀罷了。
喝了小半碗之後,君莫言剛準備放下碗,就聽蘇寒凜略帶責備的開口:
“多吃一點,你的手都只剩下骨頭了。”
手上一頓,依言多吃了幾口,君莫言才微笑:“天下間能被隱霧谷主這麼照顧的人,大約也沒有多少了。”
“世上能有機會這麼照顧暗羽門主的,恐怕也沒多少了。”見碗差不多見底了,蘇寒凜才接過,回了一句。
“蘇兄——”聞言,君莫言剛開了個頭,就聽見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
“是你那隻紅色的鳥兒。”此時,蘇寒凜也開口,說。
心下感激對方的體貼,君莫言說:“麻煩蘇兄先出去。”
明白對方的意思,也已經察覺到有人隱身在暗處,蘇寒凜點頭,轉身走了出去,並輕輕的掩上門。
待聽見關門的聲音後,君莫言靜坐片刻,自牀頭摸索着拿出一個高頸瓷瓶,拔開瓶塞輕嗅了一會後,傾斜瓶身,將裡面的**倒在掌心中。
**是紅色的,帶着絲絲暗香,襯着君莫言白皙的手掌,更顯媚惑。
擡手讓寬袖滑下,君莫言將掌心中的紅色**全數抹在手臂上。多數的**化爲淡淡的紅痕留在了肌膚表面,而少許多餘的淡紅色**,則沿着手臂滑下,隱沒在手肘處的衣袖之中。
做完了這一切,又收拾好了東西,君莫言才輕敲一下窗沿,開口:“進來吧。”
幾乎就在君莫言話音落下的當口,兩道人影穿過窗子,停在了房內。
“啾啾!”就在兩道人影站定後,本來停在君莫言肩頭,啄着君莫言頭髮的紅色鳥兒突然叫了兩聲。
摸索着碰到肩頭的鳥兒,君莫言輕撫對方的羽毛,而那雙無神的眼,則對着另一個方向。
在注意到君莫言無神的眼睛後,那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試探的往前一步,說:“屬下參見門主!”
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君莫言淡淡開口:“有事?”
並未馬上回答,那人向着另一個人打了一個眼色。
點點頭,另一人手腕一抖,突然向着君莫言射出一跟鋼針。
銀光擦着君莫言的臉頰飛過,卻不見他有什麼閃躲的反應——甚至連眨眼都沒有——反而是他肩頭的鳥兒一下子撲騰着翅膀飛的高高的,還掉下了兩片火紅的羽毛。
對着站在君莫言面前的人點點頭,那射出鋼針的人一翻身跳出了窗戶。
而剛剛自驚嚇中緩過來,再次飛落君莫言肩頭的鳥兒又叫了一聲:“啾!”
此時,那個開頭說話的人,也恭敬的開口:“花執事自得到消息後十分擔心門主,特別吩咐小人將門主接回暗羽門。”
“……花姨是嗎?”沉默了一下,君莫言纔開口,“告訴她不必費心,我很好。”
“執事十分擔心門主,請門主不要讓小人爲難。”這麼說着,那人用詞雖客氣卑謙,但語氣卻十分強硬。
“……是麼。”這次,君莫言隔了好久纔開口。
自語了一聲,他點點頭,似有些疲倦的閉上了眼:“那便去吧。”
沛水金絲樓
自君莫言所在的客棧離開,射出鋼針的人直接來到金絲樓,找到了樓裡的管事。
“胡爺,有什麼事吩咐?”見對方到來,管事連忙迎上去,問。
“待會兒許三會帶一個人來……”說到這裡,胡四突然頓住,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是帶客人來?那小的——”想當然的接口,管事還沒說完,就被對方粗暴的打斷。
“不是!是——”胸膛劇烈的起伏了幾下,胡四一咬牙,開口,“是小倌——拍賣的小倌。你去發帖子安排,時間就在今晚。”
“哎?”發了一個單音,管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胡四已經轉身,匆匆忙忙的離開,似乎被什麼追趕一般。
愣愣的看了對方的背影一會,管事搖搖頭,嘀咕了一句:“不過是個小倌,有什麼好慌張的?不過今晚就要……”
皺眉思索了一會,他招來一旁的小廝,吩咐到:“告訴下面不用替塵雪準備了,今天晚上安排另外一個人的拍賣會。”
“咳!咳咳!”金絲樓對面的紅袖館二樓窗戶邊,坐着兩個樣貌俊逸的男子。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兩個一個不停的咳嗽,一個則渾身發着森冷的氣息。
終於,被不停咳嗽的人弄得不耐煩了,坐在對面的人重重碦下手中的茶杯,怒極反笑:“殷寒,我不知道你的本事竟然越來越好了——可以讓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制住,在水裡呆了大半夜!”
“……焚烈。”扯扯嘴角,殷寒本來想露出一個笑容,但還沒扯到一半,他自個就覺得無甚意思了。
“怎麼?”冷冷的開口,在感覺到胸腹間隱隱的痛楚後,焚烈心中的怒火燒得更炙了。
“……不管你怎麼認爲,他確實不是一般人——就算他沒有武功。”瞥了一眼友人的神色,殷寒嘆了一聲,語氣裡帶着些無奈,“栽在他手裡雖讓人恨,但倒說不上冤枉。”
悶悶的說着,他瞥了一眼窗外,正看見對面的金絲樓開始張燈結綵了起來。
“怎麼了?”用下巴點了點外頭,殷寒有些好奇的問。
“大約是新人**叫價吧。”聽了對方的解釋,焚烈心中的怒火平息了不少,連帶着也有心情回答一些不想幹的事情了,掃了一眼對面的排場,他開口,“場面有點大,應該是頭牌**。”
“頭牌?男人……”自語了一聲,不知怎麼的,殷寒又想起了之前自己對君莫言莫名其妙的感覺。
皺眉思索了一會,他轉頭對焚烈說:“你有沒有對面的請帖?”
“有,”怔了一下,焚烈回答,“你不是不好這一口?”
“這個麼——”聳聳肩,露出一抹帶着三分複雜的笑容,殷寒說,“偶爾也該換換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