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的聲音晚了,尖利的釵針直向青筋畢露的蒼白頸項。
一切發生太快,已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必然血濺當場。
女子多少忌諱血腥,孔顏同付氏一樣,忍不住側首迴避。
“你——”陳氏沙啞的聲音帶着震驚。
還有聲音!
陳氏沒有血濺當場!?
孔顏意外地睜開眼,只見魏康單膝跪在牀邊,右手手心緊貼陳氏頸項,手背一支金釵豎插其上,鮮血從手背上緩緩流出。
陳氏鬆開手,金釵依舊深陷於手背之中,可見陳氏這一刺有多用力。
想到魏康身上遍佈的傷勢,孔顏的眼中不知覺地含了一絲擔憂。
衆人卻鬆了一口氣,魏成鬆開緊抓在輪椅上的手,略含關切道:“二弟,你沒事吧。”
魏康脊背僵直的跪在牀邊,他聞言搖了搖頭,繼而拂袖起身,絲毫不在意的拔掉手上金釵,任由鮮紅的血珠子順着手指滴落在地。
付氏目光一沉,複雜地看了一眼魏康,下一眼已是對着身後的張大夫焦急道:“張大夫,二弟這傷口可不淺,你快去給包紮一下。”
魏康今非昔比,又被付氏直接點名,張大夫自然不多耽擱,忙原地打開醫藥箱,拿着止血藥和紗布,跪到一旁爲魏康包紮。卻一不留神觸及魏康手腕脈搏,他猛地一震,手上跟着陡然一顫,然不及衆人發現異狀之時,他已低下頭只專注地包紮傷口。
張大夫手法熟練,魏康的傷勢又簡單,不過三五兩下已是妥當,只是中途即使再爲小心,也不免有兩三次碰觸到脈搏,每觸一次便憑添一分驚心,手上的動作也不覺多了一分微顫。
魏康對張大夫勉強抑住的顫簌視若無睹,只在張大夫欲起身退下的那一刻吩咐道:“給太夫人看脈。”他看着頹然沉默的陳氏,聲音沉緩有力的交代道:“無論想盡什麼辦法,我要她繼續活下去!”
聽到魏康這句話,坐在輪椅上的魏成,懸着的心終於一鬆。
然而少了一直關切的事,心緒不由轉到陳氏先前的眼神上。
魏成是兄弟中最肖似魏光雄的一個,甚至連魏光雄也曾如此贊過,而這中自然不可能僅指其貌不揚的粗獷外貌,更多是父子倆如出一轍的縝密心思,只是在看似粗獷的外貌下總易讓人忽視。 WWW⊙ тTkan⊙ ¢ O
此時,魏成腦海迅疾地閃過這三十年的種種,隨着影像逐漸和陳氏恨然的眼神重合,他看向陳氏目光一分分冷下去,眼底有肅殺的掠影閃過。
張大夫雖也在魏府有二十多年,但對魏家的事一貫緘默再三,當下只盡醫者本分去爲陳氏號脈。
陳氏一心尋死,豈會讓張大夫爲她看脈?
張大夫不過剛取了一方鮫綃紗巾往陳氏手腕覆去,陳氏突然從頹然中醒神,旋即一把揮開張大夫,翻身坐起。鮫綃紗巾在空中旋轉飄落,陳氏仇視地盯着魏康道:“想讓我幫你穩住河西的局勢?做夢!你弒父殺母的惡名背定了!”
孔顏愕然,難以相信陳氏會說出這樣的話。
身爲陳氏的陪房王嬤嬤,亦沒想到陳氏會這樣說,她嚇得一臉慘白,“太夫人這是要毀了自己,更是要毀了她呀!”
念頭閃過,王嬤嬤再顧不得其他,疾奔上去,一把抱住陳氏的雙腿,聲淚俱下,“太夫人,您這是怎麼了!?可別嚇老奴呀!”一邊說一邊回頭向魏康動之以情的哭訴道,“二爺,您是太夫人嫡親的兒子呀!太夫人一定是爲老爺去世受太大打擊了,纔會這樣的!”說着又抱着陳氏苦苦哀求道:“太夫人,您醒醒!這是您一心護着的康哥兒呀,當年若不是您全力相護,康哥兒早就不再了!您看,現在他回來了呀!”說罷似不經意地回頭,小心去窺魏康的神色。
顯然,王嬤嬤這一番話是說與魏康聽的。
衆人心知肚明,王嬤嬤的話卻依舊宛如一個霹靂重重砸在魏康的身上,只見魏康的臉色猝然一變。
孔顏不由瞪大眼睛,魏康一貫寵辱不驚,此時卻讓王嬤嬤一番惺惺作態的話影響到乍然色變,還有這一句“回來了”,分明與魏康走失有關,難道當年魏康走失之事還另有隱情?
心思輾轉間,孔顏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魏康,只見他這一月多來曬黑的臉上似乎有太多東西,恨意,震驚,不可置信,還有着期許……只是,這一霎那的神色變化太快,根本不及孔顏再窺見什麼,魏康雙拳在寬袖中一握,他神色已然恢復一貫的冷冽道:“你說什麼!?”聲音低沉,壓抑了一絲幾不可聞的緊迫。
王嬤嬤心中一喜,暗道魏康果然在意,她正要再說話,未料陳氏已從當年之事中回神,她神情厭惡地看着魏康道:“留你一命,不過是爲了引人耳目。”說着冷聲一笑,“早知今日會遭反噬,當初根本不該救你這個孽種!”
石破驚天,陳氏的話不僅毫無母子之情,更是一語道破魏康走失真相。
魏康走失之時,魏成已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對當年之事自有一定了解,聽到魏康走失顯然不是意外,陳氏甚至還參與其中,他饒是心裡隱約有些預感,仍是忍不住震驚道:“母親,二弟也是您的親子!”聲音充滿難以置信。
似乎知道大勢已去,陳氏不願再壓抑隱藏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恨與痛,她彷彿要將這些年壓抑在節度使夫人高貴端莊表象下的情緒全然爆發,讓她的痛苦如同熊熊燃燒的大火吞噬所有人,她充滿恨意的目光一轉,看向魏成道:“若不是你當時年歲已大,又不在我身邊,我恨不得你也一起走失!”看着魏成那張與魏光雄近乎如出一轍的面龐,臉上越發地厭惡與痛恨,說起話來也更不留情面,“少在這裡爲魏康不平!我告訴你——”她向魏成惡意一笑,手卻直指魏康,一字一頓的切齒道:“比起他,我更厭惡你!”
一聲比一聲更令人驚心,孔顏和付氏妯娌二人不由倒吸口氣,王嬤嬤更是如喪考妣的匍匐大叫:“大小姐!”震驚之餘,王嬤嬤將三十多年前對陳氏的稱呼喚出也猶不可知。
聽到三十多年未聽到的稱呼,陳氏愣了一愣,目光緩緩移到王嬤嬤的臉上,她神色恍惚,卻又目光專注,似乎要在這張佈滿皺紋的臉上看到曾經俏婢的模樣。
王嬤嬤見陳氏鎮定下來,以爲陳氏要恢復常態,想到剛纔那一聲“大小姐”,她當下福靈心至的又叫了一聲,“大小姐。”聲落見陳氏神色越發緩和下來,她心下大吁了口氣,加以知道陳氏最恨當年陳父走後的被逼無奈,她繼續安撫道:“大小姐,一切都過去了呀!您是節度使府裡的太夫人,大爺和二爺都是孝子,他們不會再讓您受委屈的!”
王嬤嬤到底是陳氏身邊的老人,在下人中也素來頗有體面,便是此時此境,也不忘從孝之一字上打動魏康兄弟。
陳氏卻未察覺相伴自己五十年的忠僕,正爲了能得善終對她的兩個兒子討好,她雙脣翕動,心裡口中唯只念着“太夫人”三字,再看着王嬤嬤那張已年華老去的面龐,腦海中那個鮮衣怒馬、是涼州乃至河西最耀眼的明珠終於煙消雲散,她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陳大小姐了。
沒了,陳大小姐沒了,所有一切都沒了!
那個可惡的男人也在一個多月前沒了!
“哈哈!”陳氏陡然站起走到屋中,狀若瘋狂地仰天大笑,未束的半白長髮散在空中。
王嬤嬤冷不丁讓陳氏的突然起身趔趄到地上,這才一回神就見陳氏仿若魔怔一般,她驚得失聲,“太夫人!”
陳氏似乎聞聲止笑,寬大的灰白水袖一甩,氣勢凌厲地逐一掠過在場衆人,然後目光落在魏康和魏成兄弟身上,目光復雜,似怨恨、似厭惡、似愧疚……太多太多無法言喻的神色在眼中閃過。
魏成雖然早過了需要母親的年紀,但是多年來只認爲陳氏因失責厭棄魏康,而對自己雖不如魏湛那般寵愛,可終歸不願相信如同她剛纔說一般,遂此時見陳氏目光怔怔地看向自己,他下意識地將剛纔的話當做陳氏的一時之氣,仍不由地喚了陳氏一聲,“母親。”
一聲“母親”卻將陳氏拉回現實,看着她最厭惡的面孔這樣喚自己,她所有的情緒盡相退去,最終只噙着恨意道:“別喚我母親!若是可能,我寧願從未生過你們!”
一次又一次的被棄如敝履,魏康沉沉地笑了,“太夫人大可不必再次強調,從十九年前您讓王嬤嬤將我遺棄,我便知道了。”
什麼!?
魏康竟真是被陳氏遺棄的!?
當一切猜測成真,所有人都大爲一震。
王嬤嬤更是面如死灰地癱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魏康,呢喃自語,“怎麼可能……二爺不是才六歲麼,怎麼可能還記得呢……”
不用陳氏再多說什麼,也不用再追究什麼,王嬤嬤的一時失語,已然道明一切。
十九年前,是陳氏遺棄了年僅六歲的魏康!
ps:第一更有點晚哈,第二更估計更晚。不過放心,肯定有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