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安不準備因爲瞬間被感動的柔軟,作爲決定一件事情的理由。
她父母說過,他們拼搏的更多,到底是爲了未來傳承給她。但是,小安不完全相信這句話,因爲她知道,她父母所以選擇這樣的生活,是因爲他們喜歡,所以傳承給她,因爲她是唯一的選擇。
但也正因爲如此,她纔可以讓父母拿她無可奈何,她也可以掌控着這種本不會有的主動權。
“實際上很想答應你,但我想,吃飯還是留着過年的團圓吧。萬一在此之前你死了,太久沒見我也能少點傷感。也不用擔心會因爲這頓飯讓你感情變軟,痛苦點會讓你更清醒。”
“好!有你這句很想答應,也算意外之喜了。那你生日我就不回來了,想要什麼禮物?還是更多股份?”安父在電話裡的聲音,恢復了他一貫的狀態。
“對。股份就是掌控權,就算突然科學帶來奇蹟,讓你能有別的子女時,你仍然得讓我開心,因爲權力在我手上,你得倚仗我照料他們。”小安掛了電話,然後深吸了口氣,啓動了車子。
而電話那邊,她的父親,這一刻其實掛着笑。
笑她不愧是他的女兒,笑她學的很好,成長的也很好。
他是人中龍虎,他希望小安也成爲人中龍虎,即使因此他註定享受不到完美的溫情,他仍然會爲小安微笑。
因爲小安如此像他,也如此像她。
更因爲龍虎註定孤獨,龍虎不是羣居物種,不依靠溫情而生。
陳逢時下機的時候,看見小安了。
他們下午飛往不同城市支援作戰的機票時間差不多,小安本來還是想換地方渡過中間的時間,嫌棄機場沒好吃的。
“我寧願吃完飯坐着發會呆。”陳逢時拍拍身邊的隨身揹包,那裡面是飛機上一路脫下來的衣服褲子。
小安把一個大袋子抱給他,又把一雙沒包裝的厚手套遞給他說:“黑陽訂製的寒冷天氣專用手套好了,就沒買。”
陳逢時很高興的試了試,很合用,有了會裡戰鬥專用的,哪還需要一般的商用品?
至於羽絨服,陳逢時就確認帽子上有遮擋鼻子和嘴的結構就很開心了,然後發現脖子也能防護的很完美,就覺得很驚喜了。
“車鑰匙呢?我把原來這件放車尾箱。”
小安盯着他看了幾秒,發現他是認真的,然後看着機場大門口方向,但實際上在他們吃飯的地方,根本看不見大門。“你準備跑幾百米,在停車場再轉半天,就爲了放這件舊羽絨服?冬天我送你一套行嗎?”
“不行。”陳逢時知道小安不滿的是什麼,就先說明道:“這件我媽買的,不見了她肯定心疼。”
“我這麼早來陪你吃東西,一起等到點,你就用曬幸福傷害我?我說過很討厭別人曬家庭幸福吧?”
“我說明,是爲了避免你誤解而產生不必要的情緒,你就用這樣的攻擊迴應我的善意?”
兩個人對視着,三秒鐘後,小安取出車鑰匙,放桌上說:“五分鐘,沒回來我走人。”
陳逢時看着車鑰匙考慮了三秒,擡頭注視着小安說:“你幫我放吧,我實在做不到。反正你吃過了,我還餓着。”
“哎——誰告訴你我就不餓?”
“你不是說吃過午飯再陪我嗎?”
“陳逢時先生,我請問你——我吃過,沒吃過,跟我現在餓不餓,有什麼關係?”小安盯着陳逢時,眼也不眨,可那口氣,就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好吧,的確,我們一天到晚都可以是飢餓狀態。”陳逢時抓起車鑰匙,邊取出揹包裡的舊羽絨服邊說:“十分鐘。”
說完,沒等小安答不答應,就快步走了。
陳逢時早看出來了,小安的攻擊性莫名其妙強的時候,就是心情不太好,一定程度的針鋒相對能夠幫助她發泄情緒。
這是對他們雙方來說,最好的狀態。因爲讓他單方面的哄着忍着賠笑臉,他做不到。
所以,八分鐘之後,陳逢時帶着車鑰匙回到餐廳。
坐下時,他剛飛快的按信息發送出去。
小安盯着他、盯着他,冷冷然說:“你能在路上把信息發完了再回來嗎?”
“不是怕超時嘛。”陳逢時說着,手機又響了。
“跟你女神慢慢信息吧!”小安說完,發脾氣的站了起來,陳逢時拿着手機,一閃,坐小安身邊,擋住她離席的路,然後按着她肩膀說:“差不多了吧?可以說說今天爲什麼心情不好了吧?”
小安沒再表示要走的態度,坐下了,喝着檸檬水,看着餐廳外頭人來人往,好一會,才說了句:“沒什麼,可能跟你們呆的太多,現在心沒那麼硬了。我父親生意上遇到點麻煩,準備配合國家發展需要,轉移到戰亂之地,想在此之前跟我吃頓飯。”
“……不用那麼狠吧?”陳逢時不好直接勸,覺得那沒用,只能用這種故意誇張的神情和語氣委婉的表達:不至於連吃頓飯都要拒絕吧?
“今天已經太心軟了,換了過去,首先我大概率不接電話,他只能發信息,我只會給他回一個字:不!除此之外不會有任何解釋,也不會有別的交流,存心讓他生氣。今天已經跟他說的太多了……”小安目光變的有點冷,看着機場裡的人羣,又陷入了沉默。
陳逢時留意到,小安目光的方向,是一家三口,而且那個女孩,應該還是小學生。
“你說我狠,你不知道他們當初最狠的時候什麼樣。他以前指望別的女人給他生兒子的時候,我整整五百二十八天零三小時五分鐘十七秒沒見過他一面。那時候我還很傻很天真,經常哭着打電話給他,說很想念他,想見他。他說‘軟弱的人就是廢物’,掛了電話,後來直接連電話都懶得接。你猜,他哄當時外面的女人時,是什麼樣?看着——”小安清咳了一聲,深吸了口。
然後,陳逢時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變的很溫柔,然後用肉麻的讓人不自在的聲音說:“寶貝別難過,我也很想你啊……爲了早點見你,我今天取消了三個價值三十億的會面……你等着啊,我忙完了就來找你……”
“好吧,落差感是大了點。”陳逢時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當時想方設法找到他,聽見的就是這麼一段話,我問他,爲什麼我是他女兒,他連千分之一的顏色都不願意給我。他只對我說了一個字——滾!”小安口述時,沒有憤怒,眸子裡只有冷寒。“我媽不痛快拿我當出氣筒的時候,怪我爲什麼不是男的,怪我的成長表現總是不讓我爸滿意,還說等我爸外面的那些女人生了孩子,我跟她就只能滾蛋。”
小安冰冷的目光,距離陳逢時的眼睛越來越近,她盯着他,眼也不眨的質問:“他們當時的溫柔在哪?他當時的人性在哪?發現他自己不可能有別的孩子了,絕望了,說說懊悔的話,痛哭流涕的說抱歉,就算了?便宜全讓他佔盡?我傻嗎?這種攻略感性思考者的手段我纔不會上當!欠我多少還多少!沒還完前別指望從我這得到溫情!”
眼前那雙眼睛裡,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憤恨。
可是,陳逢時一點都不覺得可怕。
他知道,小安的傾訴不是需要聽到善良的勸阻,也不是爲了聽到安慰的支持。
她只是爲了,在這個過程中,堅定她的意志——她不允許自己動搖。
所以,陳逢時豎起食指,放在他們脣間,左右晃動着說:“再近就親親了啊……”
“行!但是得拍個短片發給你女神。”小安說時已經坐回了正常姿態,她口中所謂的行,就是瞎扯,壓根就沒給他答應的餘地。
“將來我要欠了你什麼,你早點提醒,別攢多了再跟我結算,太可怕了,還不起。”陳逢時迴歸原位,坐到桌子對面,懶洋洋的靠在胳膊上,等着食物送到。
“負債不夠重,讓你欠還有什麼意義?”小安掃了一圈廣告,最後又指着一張大廣告上面的標語。“廣告也好,各種跟文華、經濟知識等等靠邊的洗腦概念也好,就是讓人認可之後消費,掏空儲蓄,揹負債務。而債務的甜頭,嘗過之後還想在恰當的時候停下來,那不是誰都能辦到的。眼花繚亂的廣告,概念,理財知識等等,總有一個坑能讓人心甘情願的跳!”
“有點意思……真的!”陳逢時覺得這番話發人深思。
“就算是保留着很傳統的樸素生活觀,又拒絕吸收概念性質的知識的人,這些坑都避開了——仍然有大坑讓這類人跳。”小安看起來並不準備說下去,很淡定的喝着檸檬水。
陳逢時瞭然的點點頭,他知道這個大坑是說什麼了,本來也很容易猜。“這麼說,其實人掉進坑裡一點都不奇怪,越高級的坑就越深是吧?”
“當然,這些之上的坑更大,不過一般人都掉進前面的那些了。我父親掉的就是國際局面造就的、難以預測的坑。財富到了一定程度,就必須選擇國家立場,妄圖靠財富獨立於政治之外的……雖然有,但我認爲他們最終會認識到,那只是幻想。”
“明白你父親選擇的核心思想了,這麼說,他還是很愛國。”
“種族決定了這一點。讓你換個家族,你認爲需要幾代人的付出努力和忍受痛苦,才能夠被這個家族真正的視爲自己人?”小安從不對陳逢時說那些她心裡不相信的東西。
陳逢時思考着,對於一個念頭,他突然有了新的認識,於是說:“所以某些資本不斷粉碎一個個國家的政體狀態,最核心的利益是爲了粉碎強力政府對資本的管控?世上沒有了國家政治對資本的壁壘,資本就能實現肆無忌憚的流動,就能超然於政治權力之上?”
小安笑了,她的心情早已經平復,對於陳逢時的想法,她只說:“祝賀你對真實的認知度又提升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