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已深,風亦寒,大雪紛飛,何宅內外寂靜無聲,只有大門外懸掛的燈籠發出微弱的燭光。從何宅的後門忽然閃出一道矮小纖細的黑色身影。那道身影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快速穿行,最後停在了汾陽王府的右邊側門。屈指有節奏的敲了敲木門,門“吱”的一聲打開,門房探頭出來查看,黑衣人從衣袖之中拿出了一塊精緻的銀牌晃了晃,門房見了,立即放她進去。

王府書房內,雕花銅爐內銀絲炭燒得通紅,屋內暖洋洋的,身穿丁香色繡銀蓮紋圓領錦袍的言庭羲正和齊先生在對弈。

黑衣人站在門外道:“十七求見將軍。”

“進來。”言庭羲將手中的棋子拋進棋盒。

黑衣人走進書房,行禮道:“十七見過將軍,見過齊先生。”

“你大晚上的趕過來,有什麼事?”齊先生開口問道。

“十七在小姐身邊已有三個多月,有些事情,十七覺得應該當面稟報給將軍和先生聽。”

言庭羲眸光微沉,道:“你說。”

“這三月來十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小姐每天辰時起牀洗梳……”十七把何輕語每天的起居說了一遍,尤其是近三四天的事情,更是詳細說明。

“十七,你說了這麼多,究竟想說什麼?”齊先生皺眉道。

“十七覺得小姐身世清白,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十七跪在言庭羲面前,“十七斗膽,懇請將軍不要再懷疑小姐,小姐她真是個好人。”

“十七,這件事情將軍自有主張,你休要多言,還不快退下。”齊先生厲聲道。

十七露出黑布外的雙眼微黯,頭挨在地上,懇求道:“將軍,十七實在無法面對小姐,看到小姐清澈純淨的眼睛,十七就心中有愧,請將軍不要再讓十七去監視小姐,十七甘願領罰。”

齊先生臉色一變,“十七,你……”

“齊先生,十七說的沒錯。”言庭羲打斷齊先生的話,“我早已知道何輕語不是東瀛的死士,是我無法對兩年前的刺殺釋懷,纔會盯着她不放,多次試探她的。”

齊先生微愕,他沒想到言庭羲會坦然承認當年的事,皺眉道:“同樣是十歲,同樣是官宦之女,同樣身世清白,同樣會說東瀛話,何輕語和周憐香實在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將軍無須自責。”

言庭羲伸手按住胸口,“這一刀足足讓我躺了一個月,它時刻提醒我不要小看任何人,就算對方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她手中的刀也能要人的命。”

“謝謝將軍教誨,十七知錯。”十七磕頭道。

言庭羲滿意地點頭,道:“齊先生,安排十七回來。”

“謝謝將軍,謝謝齊先生,十七告退。”十七起身退出了書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七到底還是太小了些,我不該讓她這麼早出來執行任務的。”齊先生搖頭嘆道。

“她是個聰明孩子,經此一事,下次她不會再心軟。”言庭羲捏起一枚棋子,“啪”地落在棋盤上,“先生,這一局,你要輸了。”

“那可未必。”齊先生低頭看棋盤,暫時把對十七的擔憂放在了一邊。屋外,大雪紛飛,很快就掩去那一串淺淺的腳印,沒留下一絲痕跡。

何旭然的辭呈已遞上去六天,漢英宗卻一直沒召見他。何旭然也不心急,婉拒了過府拜訪的各位官員,每天在府中看書練字,安逸度日。

這一天,閒極無聊的何輕語泡茶品茗,忽然想起在現代曾在茶葉裡放甜酒的往事,便依照記憶裡的方法泡了一壺,喝了一杯,味道還不錯,便想讓何旭然也嚐嚐,配了碟雲片糕,就興沖沖去找何旭然。

走到書房外,聽到屋裡有交談的聲音,何輕語小聲問守在門外的小子,“是誰在跟老爺說話?”

“回小姐的話,是三皇子來拜訪老爺。”那小子恭敬答道。

三皇子陳熠,何輕語眉尖微蹙,他來幹什麼?眸光一轉,轉身回房。茶和糕點剛喝完,何旭然走進來,笑問道:“語兒,剛找爹爹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語兒泡了壺好茶想請爹爹嚐嚐,不過現在已經全被語兒喝光了,爹爹要喝,只能等明天了。”何輕語笑着打了個飽嗝,酒意上涌,小臉緋紅,嬌憨的小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何旭然揮了揮手,待房內的婢女們行禮退下,輕描淡寫地問道:“語兒願意進宮嗎?”

這句問話,讓何輕語酒意消散,臉上的緋紅盡褪,驚恐地瞪大了雙眼,聲音顫抖地問道:“爹爹要送語兒進宮?”

“三皇子剛剛來拜訪,他流露出想立你爲妃的意思。”何旭然看着何輕語,“他是最有可能成爲儲君的皇子之一,若是他問鼎成功,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爹爹想讓語兒成爲皇后?”何輕語藏在衣袖裡的手緊緊握拳,長長的指甲陷入掌心,卻不覺得痛,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發寒。

“語兒想成爲皇后嗎?”何旭然反問道。

“不想,語兒不想去那個不得見人的鬼地方。”何輕語激動地嚷道。一入宮門深似海,那些富貴風光全過眼雲煙。

何旭然笑了,眼中滿是欣慰,“好閨女,沒有讓爹爹失望。”

“爹爹你……”何輕語恍然大悟,不依地跺腳道:“壞爹爹,故意嚇語兒。”

“爹爹沒嚇你,三皇子真的有這個意思,不過爹爹裝糊塗沒答應他。”語氣頓了頓,“但是我看他不是一個肯輕易罷手的人,要想個好法子,讓他斷了這個念頭纔好。”

何輕語看了看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掌心,道:“就說我已經許人了,他總不能搶親吧。”

何旭然白了他一眼,嗔怪地罵道:“沒羞的丫頭,這話也是你能說的!”

何輕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諂媚地笑道:“爹爹肯定有好法子,快告訴語兒吧!”

何旭然摸着鬍子,故作神秘的道:“山人自有妙計。”

“是什麼妙計?”何輕語雙手託着腮,洗耳恭聽。

何旭然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頭一仰,一邊向外走去,一邊道:“不告訴你!”

“爹爹最討厭了,就喜歡賣關子。”何輕語不滿地嚷道。

何旭然的笑聲在屋外響起,何輕語知道何旭然說不告訴你,她再怎麼撒嬌也是問不出來的,雖心有不甘,卻也知道何旭然是不想讓她擔憂,順他之意,沒有去問,喚婢女進來幫她上藥。

第二天是臘月初八臘八節,清晨,雪霽天晴,微光照映在窗櫺上,何輕語起牀梳洗,采薇帶着添香和綺兒在伺候她,聽到外面小丫鬟嘰裡呱啦的聲音,何輕語笑問道:“她們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緗兒說要醃臘八蒜吃,那幾個小的就跟着她一起鬧騰。”因不用出門,采薇給何輕語挽了個小巧的偏髻,用以紅繩繫着,發間點綴幾朵嫩黃色的臘梅花,兩頰側垂着秀髮編成數個小辮,用紅繩繫着,多出來的紅繩結成小花,嫩黃粉紅相映,襯得何輕語更加的粉紅玉琢。

臘八蒜何輕語吃過,怎麼醃卻不知道,便有些好奇,穿上粉紅繡牡丹的風毛圓領棉袍,接過添香遞過來的銅質小手爐,笑道:“我們也去瞧瞧。”

一行人走進院子的小廚房裡,子衿和幾個小的在剝着蒜皮,緗兒在一旁挑米醋,拿着小銀匙舀碗裡的米醋在嘗。看見何輕語進來,綠穗上前笑問道:“小姐可是餓了?奴婢拿燕窩盞給小姐吃。”

“我還不餓,我是來看你們怎麼做臘八蒜的。”何輕語笑道。

緗兒搬來凳子,請何輕語坐下,笑道:“紫皮的新蒜醃臘八蒜好吃又好看。”說着從蒜堆裡扒拉着選出一枚來,給何輕語看。

“沒什麼特別的呀?”何輕語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緗兒笑,把外皮剝開,露出紫色的外皮,“這樣的紫皮蒜,醃出來後是翠綠的,蒜瓣都是透亮的,嚼起來格外的脆。”

“我只吃過白色的,沒吃過翠綠的,到時候要好好嚐嚐。”何輕語笑道。

“小姐聞聞這個醋。”緗兒把醋端了過來,“是不是與別的醋有什麼不一樣的?”

何輕語湊近聞了聞,笑道:“這味道似乎跟平常吃的醋不太一樣。”

“醃臘八蒜看着很簡單,可是要想醃得好看,可不容易,這醋是用今年的新稻米制出來的,酸裡帶着甜味,醃出來的臘八蒜要比用老陳醋醃出來的好吃些。”

“緗兒知道的還真多呀。”采薇笑道。

緗兒臉微紅,道:“我在鄉下的時候,看我娘醃過幾回就學會了。”

子衿她們選好蒜,剝了皮,盛放在乾淨的竹筐內,用水洗了一下,放在竈上陰乾。何輕語回房用過早膳後,又過來接着看。

見何輕語來了,緗兒拿出準備好的醃菜瓦壇,把糖抹在壇底,接着放下蒜瓣,一個一個放好,擺平,拿起米醋沿着壇口緩緩的倒進去。

“這醋只要沒過蒜就可以了。”緗兒伸手去試了試,用小碗把壇口罩上,放了一些壇沿水,把罈子放在陰冷的角落,“小姐,再等十天就可以吃了。”

“我也來試試。”何輕語挽起袖子,躍躍欲試。

緗兒笑着把一個小罈子放到她面前,子衿端來竹筐,何輕語小心翼翼地把蒜瓣一個一個地放進去,擺平。

小廚房內主僕幾個正玩得開心,李嬤嬤走了進來,行禮道:“小姐,送去給醇親王府和老太太那邊的臘八粥都準備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送過去?”

“現在就送過去吧!讓他們路上小心些。”何輕語一邊往罈子裡倒米醋,一邊應道。

“是。”李嬤嬤轉身出門,不料被迎面跑來的人撞得一個踉蹌,“啪”的一聲,摔倒在地,“哎喲,瞎了你眼,朝哪裡跑?”

何輕語等人聽到罵聲,都走了出來。子衿幾個見狀忙上前扶起了李嬤嬤,撞到李嬤嬤的是何輕語派出去伺候沈燕如的丫鬟夏蘭,見她慌里慌張的樣子,何輕語皺眉問道:“出什麼事了?”

“小……姐,趙老太太要去找……趙公子,沈先生攔不住,只好把實情告訴了她,她不信,說沈先生詛咒她兒子,拿柺杖追着沈先生打。”

一聽這話,何輕語提起裙就往外跑。

“小姐,你慢些,你慢些,仔細腳下雪滑。”急得丫鬟們在後面直叫。

一進院子,就聽到趙母怒吼的聲音。何輕語衝進房間,就看見沈燕如滿臉是血地跪在房中,白色的衣襟上也滿是血跡,扭頭對跟進來的丫鬟道:“快去請大夫。”

采薇轉身出去找人。

何輕語跑到沈燕如面前,用絲帕按住她還在出血的傷口,扭頭對着還在破口大罵的趙母吼道:“閉嘴!”

趙母一驚,聲音嘎然而止。

“先生快起來。”何輕語把沈燕如扶到椅子上坐下。

“這是我趙家的家務事,與你有什麼相關,你馬上給我出去。”趙母回過神來,舉起柺杖就要趕何輕語。

綺兒見狀,衝上前去伸用接住了柺杖,使了個巧勁,把柺杖奪走。趙母沒了柺杖的支撐,向前衝了幾步,險些摔倒。

“綺兒,你怎麼樣?打到你了沒有?”何輕語忙問道。

“小姐,奴婢沒事。”綺兒淺淺一笑。

何輕語瞪着趙母,道:“老太太,請你搞清楚,這裡是何家,要出去的是你。”

“婆婆打媳婦天經地義,要你多管閒事。”趙母生氣地道。

何輕語冷笑一聲,懶得跟她囉嗦,“來人,把她給我丟出去。”

“不要,語兒。”沈燕如出言阻止。

“老太太,我給先生面子,暫且留你在這裡住下。你要是再敢動手打先生,我就立刻把你丟出去,這外面冰天雪地的肯定凍死你。”何輕語出言恐嚇趙母。

趙母一向欺軟怕硬,被何輕語一嚇,就不敢再說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地道:“你們都不是人,你們欺負老太婆,等我家仁兒回來,我要他打你們的板子,狠狠地打,把你們全都打死。”

何輕語皺皺眉,沒去理會她的胡話。一會大夫請到,何輕語進到內室迴避,又讓婢女把趙母架去了隔壁房間。沈燕如的傷看着嚇人,好在並不算太嚴重,上了藥,便止住了血。

“先生,她打你的時候,你怎麼不避開?”看着沈燕如額頭上那一圈布帶,何輕語心疼地道。

沈燕如拉過她的小手,輕輕地拍了拍,道:“別擔心,我沒事。”

“流了那麼多血,怎麼可能沒事。”何輕語撅着嘴,不滿地道,“那個老太太下手也太狠了。”

沈燕如不願去抱怨老年喪子的趙母,岔開話題道:“語兒,你能不能幫我找間小院?”

何輕語一怔,“找小院做什麼?你在這裡住着不好嗎?”

“語兒,不是不好,而是……”沈燕如偏開頭,“語兒,幫我找間小院吧!”

何輕語倏地明瞭,寡婦門前是非多,而且就快過年,她是喪家,要避忌一些,不方便在何家暫居,輕嘆道:“不用單獨找院子,你就帶着趙老太太去小麪館住,那裡還有兩間空房,再說有青稞和藍秣在那邊照顧你,我也放心。”

“謝謝你語兒。”沈燕如輕聲道謝。

“先生,你不用跟我這麼客氣。”

沈燕如走到梳妝檯前,取下頭上的碧玉釵,打開首飾盒,拿出一朵白色的絹花,別在發間,爲趙智仁帶孝。

何輕語看着那白花,臉色微黯,沈燕如二十多歲就守寡,這日子要怎麼熬下去啊?

沈燕如起身,眼前發黑,晃了晃,險些跌倒。何輕語忙上前扶她坐下,轉身時寬大的衣袖帶翻了梳妝檯上的一盒胭脂,粉紅色的胭脂散滿一地,空氣裡瀰漫起淡淡的桃花香。

沈燕如看到那盒胭脂,眼中一亮,一把抓住何輕語的手,道:“語兒,你有沒有興趣開個胭脂店?”

“啊?”何輕語沒反應過來。

“我聽芷婷說,你開了好幾家店,你有沒有興趣再開一家胭脂店?語兒,我做的胭脂比那些胭脂鋪的胭脂都好,一定能幫你掙錢的。”沈燕如急切地道。

何輕語略一沉吟,道:“是個好主意,我這就讓何管家幫我去找店鋪。”

“謝謝你語兒。”沈燕如欣喜不已,剛纔她還在爲搬出去無法維生感到心焦,想不到現在就有了掙錢的門路。

“是先生幫我想到了一個掙錢的生意,該說謝謝的是我。”何輕語笑道。

師生倆又商量了一下,何輕語就去找何方找店鋪。采薇怕趙母再行兇,安排了幾個粗使婆子守着她。趙母嘴上雖然罵罵咧咧的,心裡卻明白,兒子已死,她以後要依附沈燕如生活,對沈燕如雖沒什麼好臉色,卻不敢再動手打她。

黃昏時,停了一天的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蕩而下,凜冽的北風在屋外嗚嗚做響,捲起片片雪花,滿天飛舞,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割得人臉上身上生疼。

沈燕如隔窗望去,輕嘆道:“園林蕭索,亭臺寂靜,萬木皆凍凋傷……”

“先生何苦做悲詞,這四季輪迴,本是尋常之事,冬去春來,自然萬物復甦。”何輕語打斷她的話,勸道。

沈燕如勉力一笑,道:“時辰不早,我不擾你休息,先過去了。”

何輕語默默點了點頭,打發婢女送沈燕如回房,看着她瘦弱的身影在風雪中更顯伶仃,長嘆一聲。

簾起風入,房裡白玉瓷瓶中供着的兩枝紅梅,被寒風一吹,片片凋零,花瓣落在冷冷地地上,枝上只餘嫩黃的花蕊,清香一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