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孟秋之月。
睛朗的夏夜,繁星閃耀,白茫茫的銀河象天橋橫貫南北,在河的兩岸,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遙遙相對,正是那傳說中的牽牛星和織女星。
七月初七,乞巧節,閨閣女兒對着天上的朗朗明月,搖上時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天上的仙女能賦予她們聰慧的心靈和靈巧的雙手,乞求針織女工技法嫺熟,更乞求上蒼垂憐,給她們一段良緣。
去年今日,忙着繡嫁妝,何輕語沒心情過節,今年又逢國喪,城中禁止一切娛樂活動,不能上街遊玩,采薇、子衿領着添香她們幾個在院子裡對着銀盆,映着月光拿五彩線穿針。
夜間的花,在如水的月光下開得正好,淡淡的花香隨風而舞,沁人心脾。何輕語坐在廊下,手中輕搖梅花形的團扇,清風徐徐拂過,幾隻螢火蟲飛了過來,一時興起,舉扇撲螢,嚇得螢火蟲四處亂飛,嬌笑出聲。
添香看見,笑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王妃,奴婢背的對不對?”
“還有點長進,不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總算能背全一首詩了。”何輕語以扇掩面,遮住脣邊那抹壞笑。
衆人都笑了起來。
添香羞赧地跺腳道:“王妃!”
“啊,我穿好了九根針!”就在添香分心之際,緗兒搶先穿好了九根針,歡呼雀躍。
“我才穿了六根。”緹兒舉起手中的線,“算了,我的針織女工本來就不好,就算織女肯保佑我,也是麻布上繡花,底子太差,強不到那裡去。”
“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不算太差。”采薇笑道。
“緗兒,你別得意,我要穿十根針進去。”添香不服輸,逞強道。
“只要穿九針就行了,我已得巧,你已輸巧,你就算再穿九十根針進去,也沒用,你輸了就是輸了。”緗兒笑道。
“哼,明年再來比過就是,誰怕誰。”添香把針拋進銀盆裡。
這時,空中突然飄起了細雨,衆人顧不得再穿針,跑到廊下來避雨。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歡喜的落淚了!”緗兒感嘆道。
“王母娘娘金簪一劃,拆散了他們,讓他們只能一年見一次,他們根本就不是歡喜,而是傷心難過,才落淚的。”添香對緗兒的說法,持有異議。
緗兒辯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你這詞背錯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在前面的。‘兩情若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最後一句。”添香指出緗兒的錯誤。
“詞背錯了沒關係,我的道理對了就可以啦!”湘兒得意地揚眉,“所以牛郎和織女他們是歡喜的落淚,而不是傷心難過。”
添香一時之間找不出話來反駁湘兒,氣餒地嘟起了嘴。
何輕語嘆道:“秦觀這首詞只是無奈的安慰之語罷了,他這是在自欺欺人。若要兩情久長時,就應該朝朝幕暮。遠隔千里,再濃的情也會轉淡。”
幾個婢女對視一眼,七夕節,牛郎織女鵲橋會,可王爺遠在千里之外。子衿寬慰何輕語,道:“王妃,王爺驍勇善戰,很快就會班師回朝的,到時候就可朝朝暮暮。”
何輕語一怔,半是惱怒半是嬌羞,“你這丫頭,越發沒現矩了,滿嘴的胡說八道,夜深了,快收拾好東西睡覺。”
衆人以爲何輕語是害羞,不肯承認她在牽掛言庭羲,卻不知她的那番話不過是就事論事,與言庭羲真無半點關係。
第二日,何輕語去陪太妃用過早膳,和往常一樣,去議事廳聽管事們回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略聽了聽,何輕語對盧五勇道:“以後這樣的小事就不用回我了,你裁奪着定下就好。”
“是,王妃。”盧五勇應道。
“西街的那間店鋪,是何時買進?空了多久?前面的租客做的是什麼生意?爲什麼突然就不租了?”何輕語問道。
“回王妃的話,這店鋪是四個月前買過的,已經空了三個月,前面的租客做的是書店生意。只因店鋪太大,租金太貴,做小本生意的租不起,做大買賣的嫌地方太偏,故而無人來租。”盧五勇一一回答道。
何輕語皺眉,“那店鋪是誰做主買下來的?”
盧五勇猶豫了一下,道:“是太王。”
何輕語啞然,“那就空在那裡吧。”反正王府也不靠那點租金過活。
盧五勇眼中精光一閃,道:“王妃,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麼話直說無妨。”何輕語端起茶盅,撥了撥浮茶,淺啜一口。
“奴才知道王妃開了間小學堂,請寒門學子教那些貧困家的孩子讀書,這間店鋪地方寬敞,後面還有間小院子,方便居住,若做學堂,是非常的合適。”盧五勇分析道。
“地方是不錯,很合適,就是租金太貴。”何輕語道。
盧五勇失笑,道:“這店鋪是府中的,王妃要用,那裡還需要什麼租金。”
“一碼事歸一碼事,這店鋪租給別人要收租金的,租給我當然也要收。”何輕語認真地道。
盧五勇沒想到何輕語會如此“公私分明”,略一沉吟,又想到了說辭,道:“王妃,奴才覺得這店鋪空在那裡也收不到銀子,王妃何不把租金降下來,能收一兩銀子是一兩銀子,總比閒置在那裡強。”
何輕語眸底閃過一抹異色,“大管家,這店鋪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妃這話,奴才不明白。”盧五勇陪笑道。
“既然大管家不明白的話,那我就去問父王去。”說着,何輕語起身要走。
“王妃請留步。”盧五勇攔住何輕語,“奴才說實話就是。”
何輕語坐回原處,似笑非笑地盯着盧五勇。
盧五勇撓頭不好意思地道:“王妃,這是太王的意思,太王說王妃幫襯寒門學子,提攜那些貧困孩子,既解了學子們燃眉之急,又讓那些孩子識字止進,是善舉。只是太過招搖,恐引起他人的猜忌。若轉爲私塾,只說先生教府中的小廝們識字讀書,就可兩全其美。”
汾陽王在軍是聲威崇高,若是再拉攏文人舉子,這文武兩班皆有汾陽王的人,上位者不猜忌纔怪。言世臣不直接說明,如此委婉的指出,是顧忌她的面子。何輕語淺笑道:“還是父王想的周到,是我疏忽了,這件事就交給大管家去辦吧。”
“是,王妃。”雖然跟太王預想的有所出入,但總算把事情辦好了,盧五勇高興地應道。
七月十一日,是張氏四十歲的壽誕,國喪期間,不能大擺宴席,只是在家中擺了幾桌。何輕語過府送了份壽禮,用過午膳,就告辭出了徐府。
馬車轔轔,穿街過巷,何輕語坐在馬車裡,昏昏欲睡,突然馬車停了下來,何輕語沒提防,險纛衝了出去,幸好采薇和緗兒反應快,及時扶住了她。
添香氣急,撩開着車簾,怒問道:“你是怎麼駕車的?差點摔着主子。”
“主子見諒,是有人故意衝出攔着我們的馬車。”車伕解釋道。
何輕語皺眉,對采薇道:“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采薇下了車,見攔在馬車前的是個抹着眼淚,打扮樸素的女子,不悅地問道:“這這位姑娘,你爲什麼衝出來攔住我們的馬車?你可知這麼做,很危險?不止你會受傷,還會連累坐在車內的人。”
那女子仰面看着采薇晶瑩的淚水掛在長長的睫毛上,楚楚可憐地道:“請問這位姐姐,車裡坐的可是汾陽王妃,奴家憶柳有事求王妃。”
采薇皺眉,”車裡面坐的的確是汾陽王妃,只是王妃從沒見過你,能幫得了你什麼?你若真有事求人,不如到應天府去。“
“奴家不是要告狀,奴家知道王妃沒見過奴家,但是奴家是知道王妃的。奴家常聽王爺說王妃賢良淑德,有容人之量,定不會讓奴家的不明不白的跟着王爺的。如今奴家已有三個多月身孕,奴家不忍腹中孩兒,還沒出生,就生父不明,請王妃憐惜,準奴家進門。奴家進門後,一定恪守本分,事事以王妃爲先,晨昏定省,絕不會恃寵生嬌!”憶柳高聲道。
采薇驚愕地瞪大了雙眼,這時發現憶柳的腹部微微凸起。路上看熱鬧的行人中有認識憶柳的,道:“她是覓春院的花魁憶柳姑娘。”
聽到憶柳的話,何輕語先大驚,而後啞然失笑,這個憶柳編謊話編的太離譜了,男人是絕對不會在一個女人面前說另一個女人的好話,尤其是言庭羲更不會在一個妓女面前說她賢良淑德,有容人之量。可是憶柳雖然說了謊話,但是她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言庭羲的,何輕語不能確定。憶柳懷孕三個月,向前推算,應是四月受孕,那時她在城外茶山,言庭羲的行蹤,,她無從得知。大街人多嘴雜,不便細問,還是先將人帶回府中再說。
“采薇,既然這位姑娘說懷了王爺的孩子,我不能就這樣扔下她不管,你去僱個轎子來,讓她隨我一起回府。”何輕語平靜的聲音從車內傳來。
憶柳愣了一下,才磕頭道:“謝謝王妃,謝謝至妃。”
采薇狠狠地瞪了憶柳一眼,僱好轎子,讓憶柳坐了進去,跟在馬車後面
,擡到了汾陽王府門口。
何輕語扶着添香的手下了馬車,看了眼剛下轎的憶柳,淡淡地道:“你隨我去見太妃。”
“是。”憶柳柔順地應道。
何輕語領着憶柳進了太妃的房,太妃正用小銀錘敲核桃吃,見她進來,擱下錘子,笑道:“這大熱天的,你不回房歇着,又跑過來做什麼?”
“母妃,媳婦有事要跟母妃說。”何輕語垂眸道。
太妃看到站在她身後的憶柳,夏裳單薄,憶柳又故意挺起肚子,太妃一眼就看出她身體上的異樣,眸光微閃,對有晴道:“你們先下去。”
在屋裡服侍的婢女婆子行禮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母妃,她是覓春院的憶柳姑娘,她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她說孩子是王爺的,剛纔在半道上攔下媳婦的馬車,懇求媳婦讓她進門。媳婦難辨真僞,只能將人帶進府來,還請母妃定奪。”何輕語如實地訴說事情的經過,不帶一點情緒。
太妃愕然,盯着憶柳地肚子,雖然她確信言庭羲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可是不怕一萬,是怕萬一。太妃沉默片刻,問道:“你說你肚子裡的孩子是羲兒的,那羲兒是什麼時候去你那裡的?”
“是四月裡的一天夜裡,王爺到奴家的院子裡喝花酒,聽奴家撫琴,當夜就在奴家屋裡歇下了。”憶柳回憶道。
“是四月的哪一天?”事關重大,太妃不會就這樣輕易相信憶柳地話。
憶柳想了想,道:“是四月初五。”
何輕語眸中閃過一抹異色,走到太妃身邊坐下。太妃脣角微揚,“你確定是四月初五?”
“奴家確定,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到黃昏才停,王爺入夜後就過來了,到天明才離開的。”憶柳肯定地道。
“你確定他是在四月初五入夜來,天明才離開的?”太妃微眯的雙眼閃過一抹怒意,沉聲問道。
“是,奴家確定,王爺當夜與奴家纏綿了一宵,到天明,奴家伺候王爺沐浴穿衣,親自送王爺出門的。”憶柳繼續撒謊道。
太妃抓起一把小核桃用力地擲了過去,怒罵道:“你這個滿嘴胡謅的賤婢!真是該死!”
憶柳一驚,回憶剛纔所說的話,難道她說錯了什麼嗎?
“身爲賤民誣陷當朝一品王爺,會被判凌遲處死的。”何輕語出言恐嚇憶柳道。
憶柳眼中閃過一抹懼色,佯裝鎮定地道:“奴家不敢誣陷王爺,奴家所言句句屬實,奴家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是王爺的。”
“憶柳,我不妨告訴,先帝給王爺下了三個月的禁足令,四月初五,禁足令還沒到期,王爺又怎麼會出現在覓春院?”何輕語淡淡地道。
“我,我記錯了,王爺不是四月初五到覓春院的,而是四月初……”憶柳的謊言說不下去了,面如死灰地跪了下去,磕頭求饒,“太妃、王妃饒命,奴家也是沒有辦法纔會出此下策的。”
何輕語憐憶柳有孕在身,道:“你不要再磕頭了,有什麼苦衷,說來聽聽。”
這憶柳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家貧,不幸淪落風塵,年前在街頭遇上了鄰居家的兒子,兩人情意相投,男子欲替憶柳贖身,誰知青樓老鴇漫天要價,男子無力救憶柳出苦海。正苦惱之時,憶柳珠胎暗結,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怕老鴇強行打胎,無奈之下,就想借汾陽王府的權勢逼迫老鴆,好借勢離開青樓。
“兵行險招,你的膽子還真大。”何輕語道。
“爲了這個孩子,奴家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憶柳垂淚道。
“女爲母則強。”太妃嘆了口氣,“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們就幫幫你,你的身價銀子是多少?”
憶柳驚喜地磕頭道:“謝謝太妃,謝謝王妃,太妃王妃的大恩大德,奴家沒齒不忘。”
“你不要再磕頭了,快起來吧!”何輕語道。
憶柳又磕了兩個頭,才站起身來,道:“奴家的身價要五幹兩銀午。這筆銀子,奴家一定會慢慢還上的。”
“好。”太妃眼中露出讚許的神色,也不多說,讓何輕語帶憶柳去找盧五勇,由盧五勇安排人去覓春院給憶柳贖身。
憶柳街上攔馬車的事,圓滿解決。事後,太妃問何輕語道:“語兒,若這件事是真的,你會怎麼辦?”
“當然是讓她進門,還能怎麼辦。”何輕語自嘲地笑,孩子都有了,她能阻止的了嗎?
“母妃不是問這個,母妃是問你要怎麼和羲兒算帳?”太妃笑問道。
“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帳可算的。”何輕語在太妃面前不敢實話實說,虛言相應。
“語兒真的是這麼想的嗎?”太妃眸光灼灼地盯着何輕語。
何輕語搖了搖團扇,道:“妻子對丈夫納妾的忌嫉,有害於家族的延續。”
太妃握住何輕語搖扇的手,道:“語兒,母妃不想聽你說這些違心的話,母妃要聽你的真心話。”
“語兒說的就是真心話。”
“母妃是你的婆婆,不是你的親孃,你不肯跟母妃說真心話,母妃不怪
你。”太妃輕嘆道。
“母妃,我……”何輕語咬住下脣。
“天下的女子,其實都是一樣的心思,所求的不過是個如意郎君罷了。這三妻四妾雖是大家規矩,可是也只有在別人的三妻四妾上,纔會表現的賢良大方;一旦自己的丈夫納妾,心裡是極不舒服的,那種心酸和無奈,我很明白。這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語兒可以大大方方的對羲兒表明你的嫉妒,不要委屈自己。”太妃語重心長地道。
何輕語一臉震驚地看着太妃,沒想到太妃會說出這麼一番話,而且是太妃說這番話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讓她不得不去揣測一番。妒,是七出之條休妻的理由之一,太妃要她嫉妒,是想讓言庭羲休了她嗎?
“怎麼?被母妃的話給嚇倒了?”太妃挑眉問道。
“是。”何輕語承認,她是有被嚇倒。
太妃伸手把何輕語垂在額間的碎髮撫到耳後,道:“我是這麼教你五個姐姐的,現在我也這麼教你,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媳婦是別人家的女兒,做人不能只愛自家的女兒,而去糟蹋別人家的女兒。我婆媳還要長長久久地處下去,母妃會把你當女兒一樣疼愛的。”
何輕語微微動容,依偎進太妃的懷裡,道:“母妃,語兒會象女兒一樣的伺候您的。”
太妃摟着她,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