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臂弓做爲宋軍中射程最遠、威力最大的遠程單兵武器,原本就是用來對付異民族的騎兵的。因而其箭頭與普通弓弩不同,是類似鏟頭形的“鑿子箭”,寬約半掌,重達一斤二兩。一箭過去,射得準的話,可以把一個人的脖子完整切掉。如果是射中馬的話,削條蹄子、鏟個脖子,或者是在馬胸前開個大洞,不在話下。
僅僅是這第一輪射擊,新附軍死傷超過了三十騎,死亡率達到五分之一。這還是因爲天樞城軍的神臂弓手,只有第一列兩隊共一百人而已。第二、三列則是手持馬黃弩及跳蹬弩的平射弩手,這兩種弩的有效射程還達不到二百步,所以未能形成連射。否則三百支重箭覆蓋之下,只需兩輪勁射,這一百多騎還沒衝到陣前,估計就報消得差不多了。
神臂弓的第一輪打擊,那血腥殘酷的一幕,就已將新附軍駭得魂飛魄散。如果可以選擇,他們一定掉頭而逃。但悲摧的是,他們此刻已是身不由己。當他們騎上戰馬的那一刻,就已被綁上了命運的“戰車”。生死由命……不,是生死由“馬”了……
馬羣已衝到一百五十步,與此同時,神臂弓的第二輪打擊又降臨了……
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厲嘯,劃過半空,直撲目標。隨即篤篤之聲不絕於耳,鋒利的鏟面切割肌肉、截斷骨骼、攪亂內臟、甚至直接削飛頭顱……一時間血雨紛飛,殘肢斷首。人馬瘰癘的內臟四下拋灑,隨後再被鐵蹄踐踏成泥,再辯不清是何臟器……
整個峽谷上空,瀰漫着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刺鼻血腥之氣。
由於雙方距離拉近,神臂弓手們無論是準頭還是殺傷力都大大高於第一次,所以這第二輪攢射的效果也就更爲驚人。只是這短短一瞬間,至少有五十騎血肉橫飛。身死魂滅。
太快了!就這麼短促的兩輪攢射,新附軍衝騎就被打掉了一半。付出瞭如此慘重的代價,唯一的戰果。就是衝進了百步之內。
血腥殘酷的現場,將第三、四步兵營的士兵駭呆了。
這近千士兵中,在被徵召入伍之前。絕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弟。雖然體格是個頂個的棒,有的還略通拳腳槍棒,但真心的沒幾個見過血。突然之間看到這種慘絕人寰的場面,強烈的視覺、味覺與心理衝擊,令不少士兵渾身發軟,手中的兵器幾乎把持不住;更有甚者,竟當場乾嘔起來……
好在的是,士兵們畢竟經過了好幾個月的訓練。尤其是最近半個月,四百教導營學員補充到各營當中,擔任大大小小的士官頭目。這些被狄烈親炙的首批、也是唯一一批學員。將教導營的那一套完完全全照搬過來,將新軍們操練得死去活來。儘管爲時尚短,而且素質良莠不齊,效果還不甚明顯,但最起碼的令行禁止卻能很好的做到了。
就如同此刻。雖然不少士兵臉色蒼白,更吐得一塌糊塗,卻仍然牢牢釘在自己的位置上,大方陣依然保持相對的完整,巍然不動。
冷兵器時代作戰,以陣形完整爲第一要務。陣形不破。敵軍則無機可趁;陣形一散,則離敗亡不遠矣。從這一點上來說,天樞城新軍的首次野戰的表現,基本合格了。
在一線指揮弩陣的釋智和卻大爲不滿,此時正用他那堪比寺廟撞鐘一樣洪亮的大嗓門吼叫:“神臂弓手快退下,弩手上前!二、三列的弩手,吐夠了沒有?如果你們再不發射,灑家在戰後就要你們將地上的渣滓全吞回去!”
弩手隊的隊正、什長與伍長們也是一個個連吼帶罵,總算讓這幫被血腥刺激得不輕的新丁恢復狀態,
終於,駑手們開始射擊了……這一次,使用的是馬黃弩與跳蹬弩。兩種弩都是蹶張弩,也就是以腳踩住弩身前端的銅環,用腰帶鐵勾勾住弓弦,用腰腿之力上弦的強弩。殺傷力雖不能與神臂弓相比,但比起擎張弩(以手上弦)卻是強了許多。
不到百步,正好是蹶張弩威力最強勁的距離。
適才神臂弓射距太遠,所以多用拋射,箭矢臨空而下,中人者有之,中馬者有之。而此時距離不足百步,弩手們採用的是平射,爲了儘可能準確擊中敵軍,目標基本上都是對準龐大的馬身。
兩輪箭矢掃過,人沒射中幾個,但至少有三、四十匹馬悲鳴倒下。在新附軍這種“人馬合一”的情形下,馬倒了,人自然也就完了。
剩下不到五十名新附軍騎兵,成功地衝到了離弩陣五十步的距離。在這個距離段上,馬力充足且又發了性的情況下,不需十秒鐘,就會衝到跟前。
這個時候,天樞城新軍弩手,暴露了初次臨敵的經驗不足——不少士兵還下意識地踏蹬上弦,準備再來上一箭。如果是弓箭手,的確還可以再射一到兩箭,但弩弓上弦太慢,等上好弦,發射,再轉身跑回陣中,卻是來不及了——十秒鐘,你能指望一個只經過短短几個月訓練的弩手,熟練地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嗎?
但這時,後面指揮的張立已拼命打出弩手撤退的旗號。在陣前指揮的釋智和,也是大吼大叫,急令各弩手隊的隊正、什長等士官,收束部屬,立即後撤。
這樣一耽擱,就出現了一個空檔,弩隊未及時退入大方陣中。如果這個時候新附軍騎兵勢頭不減,一頭衝撞過來,至少會造成一部分弩兵的死傷。
但是,這是新附軍而不是金兵。他們同樣是粉嫩新丁一枚,而且無論是訓練、軍紀、士氣,都遠不能與天樞城的新軍相比。連新軍都被自己親手造成的殘酷場面所震驚,更何況是身處這修羅場的新附軍呢。
早在被神臂弓第一輪射擊時。這些新附軍士卒就想撥轉馬頭,轉身跑路了。當第二輪箭雨降臨時,大多數新附軍士卒都在用手臂死命地往後勒馬脖子。雖然他們的控馬技術相當於零,但這樣用兩條手臂反覆勒住馬脖子向後拽,卻還是能夠讓經過訓練的戰馬感應到騎手的意圖,從而緩慢減速的。
所以,當第三、四輪箭矢射畢之後。倖存的四十餘名新附軍士卒,成功地衝到了弩陣前方五十步距離;同時,他們也成功地勒停了戰馬……
“該死!混帳!廢物!膽小鬼!兔子一樣的南人……”正在遠處觀戰的迭速。在這一瞬間,將所有能想得到的污言穢語全一股腦噴出來。如果王舉此時還在身邊的話,只怕早被他用馬鞭披頭蓋臉痛抽了。
他實在難以理解。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敵陣最薄弱的部分已觸手可及。可就在這即將收穫戰果的節骨眼上,一切,竟嘎然而止了……還有比這更荒唐的戰鬥麼?南人的士兵,果然是沒有最垃圾,只有更垃圾啊!
新附軍士卒的“懸崖勒馬”之舉,使得天樞城新軍弩兵僥倖安全撤回本陣。
隨着火槍隊隊正一聲令下:“火槍隊,五十步距離,標尺2,發射!”
砰砰砰!五十支火槍猛烈噴發出的火焰。成爲終結殘餘新附軍的最後一擊。
尚有十餘騎漏網之魚,一部分成功勒轉馬頭,逃往本陣;另有數騎暈頭轉向之下,竟好死不死,一頭撞到第三步兵營陣前。結果。重甲刀斧兵還來不及試手,就被鬱悶良久,手腳早就發癢的何元慶一刀一個剁翻了。
逃回本陣的七、八名新附軍士卒也沒落個好,正當他們爲自己劫後餘生慶幸時。迭速面無表情揮手一指,金軍前隊一齊舉弓,亂箭齊飛。將這最後倖存的新附軍連人帶馬一併射殺。
天樞城新軍因爲缺乏戰陣經驗,犯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但是新附軍卻以一個更大的錯誤,抵消了天樞城新軍的失誤,最終將自己徹底葬送。
一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那一方比對手犯更少的錯誤。
信然!
新附軍的覆滅並非全無代價,至少迭速就已經看出了,對面是一支新軍,臨陣經驗與各兵種之間的相互配合尚有欠缺。只是敵軍的弩弓及那奇異的金屬管子甚是厲害,好在對手這種威力驚人的武器似乎也不多,否則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部曲棄馬翻山逃命去了。
既然敵軍的殺手鐗不足,那自己未嘗沒有一拼之力。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一個時辰,不,只需半個時辰,迭速就有把握展開兩翼的“柺子馬陣”,用疾風暴雨般的箭矢,硬生生將敵陣撕開一道缺口,從中衝殺出去。當然,以敵軍所擁有的遠程打擊能力來看,這樣做要付出相當的代價,但總好過如新附軍的下場一般……
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在金軍本陣後方地平線上,遠遠地騰起一股黃雲。稍有一點戰場常識的人都知道,那是有大股人馬正快速接近……
迭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雙手地攥緊馬鞭,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悲憤地咆哮:爲什麼!爲什麼就連這一點時間都不給我!
迭速神情悲壯地策馬在本陣前緩緩逡巡,慷慨激昂地大叫道:“大金國的勇士們,你們當中,有契丹人、有渤海人、有奚人、還有女真人……不管你們是哪一個部族的人,你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宋人的仇人兼死敵!是你們,滅了大宋;是你們,俘虜了宋人的君王;還是你們,搶奪了宋人的財富、女人及土地!我爲你們驕傲,因爲你們是強者!我們不需要憐憫懦弱的宋人,就如同草原上空的雄鷹,從來不曾憐憫過只配給它當食物的兔子……現在,就讓我們這些雄鷹一樣勇士,用手中的弓箭,去教訓一下兔子一樣的宋人吧!”
“嗚嗬嗬!”一百餘騎金兵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將手中的弓刀斧棒在頭頂舞成一團,士氣一下子爆表。
成功激起同仇敵愾之心的迭速,不失時機地揮鞭向前一指。一百多匹馬在技術嫺熟的騎手驅控之下,奔騰起來所發出的悶雷般的巨大轟鳴,令整個峽谷都爲之震顫。
在令人心神俱顫,視線爲漫天煙塵所迷的當口,一百五十餘騎金兵以他們嫺熟的戰鬥本能,不約而同取下騎弓,從箭囊中抽出羽箭……
金軍與敵對陣,並不會採用那種橫衝直撞的以騎衝步的重騎衝撞方式。因爲金軍的重騎兵——也就是“鐵浮圖”也並不多。在金國軍力最鼎盛的時候,鐵浮圖的總兵力也沒超過五千。這不僅僅是因爲重騎兵那一身鐵塔般的重甲,以及戰馬身上披掛的具裝難以鍛造,更是由於能揹負上如此沉重的負擔,而又能快速奔馳的優良戰馬實在難尋。
金軍的戰馬來源,多是蒙古馬種。這種馬負重力不錯,耐力也強,但身矮蹄短,並不適於快速衝鋒,根本託不動幾百斤重的鐵甲騎士與一身的馬鎧具裝。能夠達到要求的只有西夏的河曲馬,而且還得是其中的上等良駒才行。只不過,光靠西夏的進貢,很難滿足軍中所需。也正是因爲這些因素,做爲金軍終極殺手鐗的鐵浮圖,很少出現在戰場上。一旦出現,那就是決定性的生死絕殺。
金軍實際上最常用的戰鬥方式,就是以身着皮甲的輕騎兵,分列成左右拐子馬陣(即兩翼包抄),從側翼以雨打芭蕉的箭勢,打擊敵軍步兵陣列的戰術。尤其是與極度缺少戰馬的宋軍步卒大陣對陣時,這種來去如風、無孔不入的虐殺,常常會令雖有華麗的裝備與精良的兵器,卻嚴重缺乏訓練與膽氣的宋軍士卒,在反覆折磨與恐懼的壓力下,最終陣腳大亂甚至自行崩潰。
南侵以來,金軍就是用這樣看似簡單,卻難以破解的戰術對付宋軍,屢試不爽,無往不利。而能夠對抗金軍這種柺子馬戰術的,只有騎兵與強弩。宋軍幾乎是沒有騎兵的,強弩倒是有,而且還不少。只不過……又兜回到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訓練不足啊!
弩手的訓練與弩弓的保養本就不易,而且還有所謂的“臨敵不過三矢”之說。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軍紀,如何能在毫無遮擋防護的情況下,面對來去如風的敵軍的箭雨蹂躪?
現在,迭速這百餘名爲求生路、奮力一搏的金兵,再一次祭出了金軍騎戰的“法寶”:柺子馬戰術。天樞城的新軍戰士又將如何應對呢?
張立的決斷如出一轍:你用老戰術,我就用老辦法。
既然柺子馬的剋星是強弩,那不好意思,咱這兩個步兵營別的東西不多,就是強弩硬弓充足。你金國有勇士,我中原同樣不缺少鐵錚錚的男兒;你們有戰死沙場的覺悟,我們同樣有光榮決死的雄心。
蒼鷹與白鹿,就來一場華麗的碰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