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謀厚利盧嘉瑞算計誆官府 落空願太夫人抱憾辭塵世(下)
果如簡道長所言,太夫人就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回不過神來,頭上腫胞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日見脹大。開始還能灌進一點米湯,兩日後便水米不進了。第三日,盧嘉瑞急忙讓郭老先生來瞧瞧,郭老先生爲難地表示沒有了辦法,藥方也不開了,就說按上次的方子煎服好了。
於是,盧嘉瑞急差邱福去請簡道長來。簡道長到來後,看視了一番,說事已不可爲,讓盧嘉瑞準備料理後事。簡道長拿出一個藥丸,磨粉,讓人和了米湯,遞給盧嘉瑞道:
“太夫人不幸壽數將盡,人各有命,徒兒應節哀順變,不必過於傷悲,趕緊準備料理好後事,也是送太夫人好走一程。太夫人怕是再難甦醒啓口言語,爲師帶來一丸回魂丹,灌進太夫人口中,可望使太夫人片時甦醒,交代臨終話語,然後安然仙逝!”
“那這樣不是可以連服回魂丹,讓太夫人康復麼?”盧嘉瑞趕緊接過來問道,“無論師傅要花費多少銀子,弟子都願意!”
“這回魂丹只有片時效力,以猛藥之強力,消耗人最後的一腔元氣,多服也無用!”簡道長說道。
盧嘉瑞無奈,只好接過湯碗,又遞給曲兒,讓曲兒掰開太夫人的嘴,將米湯灌進去。然後盧嘉瑞叫衆人先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太夫人牀前守候。
好一會兒過去,太夫人慢慢睜開了眼,看到盧嘉瑞,先流出眼淚來,喘了幾口氣,說道:
“瑞兒!爲娘——怕是——要走了,孩兒——好生——過活吧!”
“孃親,不會的,您會康復好轉的!”盧嘉瑞哽咽說道,也不由得淚涌眼眶,潸然淋落。
“唉,傷病如此,爲娘——自知——天命難違了!只是一向盼望——有孫兒一抱,竟不能——如願,此乃終生——憾事!”太夫人徐徐說道。
“孫兒遲早會有的嘛,孃親,您不必這般着急的!”盧嘉瑞看着太夫人,說道。
“我兒需謹記,‘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萬不可——使盧家斷了——香火!否則,縱使家有——萬金,又有——何用?”太夫人說道。
“孃親,孩兒知道了!”盧嘉瑞抽泣着說道。
“我兒知道不知道?依良欺騙爲娘,其實——她並——並沒有——沒有身孕!”太夫人說道,嘆口氣。
“都是孩兒不好,是孩兒讓依良這麼做的,只是爲了讓孃親高興,好康復身子,不想弄巧成拙!是孩兒害了孃親!是孩兒的罪過啊!嗚——嗚——嗚——!”盧嘉瑞嗚咽而後哭泣起來,說道。
“唉,你何苦這般——搓弄呢?爲娘雖——心焦,孩兒也不必——如此的!”太夫人輕嘆一聲,緩緩地說道。
“孃親,孩兒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會如此了。”盧嘉瑞更是悲慼。
“爲娘走了,往後你得照顧好——自己,別隻顧着做買賣,能掙錢,也要把家管——妥當了,家裡和睦——纔是福!依良賢良大度——識大體,你要多聽——她的話語,夫妻和美,閤家——安寧!萱悅爲人計較,有心計,表裡有異,家道昌盛——自可以一同享樂,有起落時,怕難得——與共,需當心些——纔是。冬花乃粗鄙下人,見識淺陋,言行心思——俗流,孩兒體諒她——辛苦跟隨,成全了她,爲娘也不反對,大處家事卻——不必與她言語。” 太夫人嘆口氣,斷斷續續,說道,“幾房妻妾——迎娶有年,卻不見——子息,我兒儘可以——再物色——合意的,填房——增列——,務必要子孫滿堂,方襯得上——這份偌大——家業!”
“孩兒一定謹記孃親的話!”盧嘉瑞又一次哽咽着說道,一邊垂淚,雙手抓住太夫人的手。
“爲娘去了,瑞兒,多行善,少積怨——,將爲娘葬——”太夫人話未說完,便戛然停住,雙手已開始變得僵硬起來。
盧嘉瑞伸手去探太夫人鼻孔處,已不見有氣息,便伸手去幫太夫人合上雙眼,而後就伏在太夫人屍身上大哭了起來。外邊候着的冼依良、林萱悅、靳冬花、邱福、曲兒、西兒等人進來,一同哭臨。一炷香功夫後,簡道長進來,將盧嘉瑞扶出去,請他節哀順變,安排後事。
盧嘉瑞只好收淚定神。他知道即使悲傷痛哭,孃親也無法復活,好好料理後事,方纔無虧孝道,對逝去的孃親在天之靈也是一種安慰。
盧嘉瑞知道孃親最後一句未說完的話語之意,就是要葬在父親身邊。正好簡道長在,盧嘉瑞就將喪葬陰陽事託給簡道長辦理。
簡道長將太夫人生卒八字覈對,斷出應在三七之期內發引安葬,安葬前兩日內開穴,再查對黃曆,定於十月二十三開穴,二十五發引下葬。於是,簡道長隨盧嘉瑞來到書房,取過紙筆,在紙上列寫了所要備辦的喪儀法俗各物以及喪葬儀式規程。
邱福在溪頭鎮就操辦過二孃的喪事,這會他是盧府的管家,盧嘉瑞將邱福叫來,交代他主持辦理太夫人的喪事。
“邱福,多花一些銀子,也需把我孃親的喪事辦得隆重些,不得有任何簡省!”盧嘉瑞吩咐邱福道,“一定要找一副絕好的棺槨!”
邱福領命,拿了簡道長寫下的單子,就着手辦理各項事務去了。
將太夫人喪事交邱福主辦後,盧嘉瑞悲慼了好幾日,日間心灰意懶。他除了接待必需由他出面招呼的弔喪客人,就待在書房裡,或者到芳菲苑徜徉,還常常獨自一人到太夫人房中逡巡。晚夕,他不時自己秉燭到神堂太夫人棺槨前逗留,而後就回書房裡歇息,也不到妻妾房裡去。
冼依良因怕盧嘉瑞責怪太夫人之死有自己的過錯,也不好來多嘴過問,只好由得他。林萱悅見冼依良且無話說,當然也不好多說什麼。
太夫人去世,盧家倒成了熱鬧的所在。連日來,各方來弔喪的人客絡繹不絕。自家各店鋪的主管自然要來弔問致祭,上香燃燭。佔宣立也辦了一個祭桌來弔喪,盧嘉瑞讓他留下,幫忙邱福辦理喪事。梅義仁也來致祭,閒話中問及上次說到的欲投奔盧嘉瑞府謀差事,盧嘉瑞說等喪事過了再說。
雖未向其報喪,富麗綢布莊的黃連掌櫃聽得盧府太夫人去世消息後,卻也備辦祭禮,親來弔問。
“驚聞令堂仙逝,悲悼感同,特備薄祭,前來弔問!”見面,黃連對盧嘉瑞作揖,說道。
“多謝鬆度兄親來弔問致祭!”盧嘉瑞在一旁回禮道。
黃掌櫃家人則將祭品擔子放下,將祭品擺放祭桌上,然後上香燃燭,黃連拜祭一番。
拜祭畢,黃連對盧嘉瑞說道:
“人死不能復生,請聚源兄節哀順變!”
“多謝鬆度兄!”盧嘉瑞說道。
“前時在下聽進聚源兄說話,到蘇州販運蘇繡織錦、絹紗、棉麻染布回來賣,買賣還不錯。說起來還得感謝聚源兄指點之惠呢!”黃連說道。
“那是黃掌櫃福至心靈,非只我盧某提點之功,如此咱們各做各的貨色,倒是互不相沖,免生齟齬,卻是甚好!”盧嘉瑞答道。
“聚源兄請勿見怪過往衝撞,都是在下一時糊塗,往後還望聚源兄不咎既往,能多提點的提點,能相助的相助!”黃連說道。
“彼此彼此,買賣大家做,鬆度兄是個明白人,資歷比在下深厚,在下還得多請教纔是!”盧嘉瑞說道。
“聚源兄不必謙虛,目今在聊城縣,行商坐賈,店家鋪子,誰人不曉得聚源兄威名?買賣眼光手法高明不說,各方神通廣大,非我等可比呢!”黃連說道,“好了,聚源兄辛苦忙碌,在下不多耽擱,先告辭了!”
說罷,黃連揖別而去。
黃連說的倒不假,這會盧嘉瑞確實繁忙。不但盧嘉瑞的主管們、親戚朋友們,如瑞安大藥鋪各號的掌櫃文瀚、代禮、邢安,瑞依綢布莊的掌櫃關迪琛,瑞恭榮築造工坊的掌櫃盧嘉恭、柴榮,瑞豐糧油食雜鋪掌櫃湯家盛,賬房主管嚴勝寶,管家邱福,冼依良家的舅舅冼光,林萱悅家的舅舅林羽琯等都來致祭,還有街上盧府斜對面的富家大戶車老爺和近年與盧府有些往來的聊城裡頗有些名望的詩禮之家丁舉人,或帶整套祭禮,或只帶香燭紙錢,一例的到盧府向太夫人哀臨、致祭,盡弔唁之禮。
其他各色買賣夥伴、衙門官員也都紛紛接踵而來,自然不是爲逝去的人悲悼祭拜,乃是爲盧嘉瑞面上往來交誼的維繫,而這層交誼的維繫想的不外乎益處。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在於喪事上尤見得真切。除至親至愛,你家孃親沒了,跟他哪有一文錢干係,他來弔喪還不是做給活人看,不過爲討得個回頭好處!
在聊城城西開辦磚瓦廠的屈老爺和在城南隋家莊擁有大片莊田兼做木材買賣的隋老爺,因與瑞恭榮築造工坊的買賣關係十分緊密,也都分別置辦了祭禮親自前來弔問致祭。鄰家宅子云太監侄子云永光,在妻子焦繡珠的數說下,也辦了個祭桌過來祭拜,盡了鄰好通問之誼。衙門中縣丞樂和安大人、主簿華荷祿大人、典史夏恭基大人、司吏錢勞大人、庫吏林成大人,還有河北東路提點刑獄公事房理大人、鈔關主事陽智通大人、聊城縣團練邊鼎堅大人等一干官員都前來弔喪致祭。
聊城守備府守備成力鵬將軍也差了管家前來致祭弔問。知縣陶三謙大人則備辦了一個祭桌,差公人送來弔問致祭,並送來一副兩軸長長大大的白布黑字輓聯,轉軸開來看時,只見兩聯寫着:
溫良恭儉德孚鄉鄰榮歸極樂
賢淑慈愛性格親友晉列仙班
落款:聊城縣知縣陶三謙敬輓
盧嘉瑞吩咐邱福找來竹竿掛起來,立於庭前,等送喪時撐往墳上。知縣老爺送輓聯,稱揚太夫人甚高,在聊城縣,太夫人也算是備極哀榮了!
官員中主人親來的,盧嘉瑞自然得親自迎送,表示謝忱答禮,如是差人來的,則由邱福和佔宣立出面應答迎送。
喧嚷了兩日,到第三日,簡道長帶了道觀中衆道士來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到第五日,邱福又請福緣寺方丈帶了十幾個和尚來念經做佛事,爲太夫人魂魄祈福,求來世安寧。
到了二十三日一早,簡道長騎驢來到盧府,安排開穴事。吃過早飯,盧嘉瑞和逢志騎馬,簡道長騎驢,四個工役坐租來的一輛馬車,一同迴向溪頭鎮盧家祖墳地,開挖墓穴。
盧嘉瑞家祖墳地在縣城與溪頭鎮之間,離縣城有三四十里,馬車走得不快,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纔到。簡道長掏出羅盤,定準方位,擇好吉時,依例拈香燃燭燒紙,口中唸唸有詞,做一番除穢驅邪散符施咒法事,令四個工役,就在盧嘉瑞父親墳墓的左邊,開挖墓穴。
原來,大娘死時,三娘就已經把她葬在盧永茂墳墓的右邊,而左邊則是預留着給自己的。二孃由於改適過邱福,又無所出,就不得與盧永茂合墓歸葬。四個工役幹了半個時辰,墓穴便開挖好了,一干人返回聊城去。
兩日後,即政和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午時準,盧府起棺出殯,一隊披麻戴孝的送葬隊伍魚貫出了盧府。撒紙錢插香燭放鞭炮的打頭,然後兩名使役撐着知縣陶大人送來的輓聯走,然後是吹鼓樂隊擂鼓敲鑼吹奏樂器跟上,然後就是裝載棺槨的馬車。盧嘉瑞身穿重孝服,跟着扶靈,後邊是一隊道士持着帳幔紙馬仙劍靈屋等法物護靈,冼依良、林萱悅、靳冬花三位兒媳婦領着舅媽覃氏、佔宣立媳婦、雲永光媳婦等一衆婦人坐轎子跟隨。盧家各主管一體跟隨送葬,然後是小廝們,或擔挑祭品器物的,或照應隊伍前後的,列於後隊。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穿街過巷,出城北門而去。送葬隊伍所過之處,行人圍觀,擁街塞巷,倒成了一件熱鬧事,人們又多一項茶餘飯後的談資。
三十多裡地的路,整個送葬隊伍來回連同下葬,連同中間臨時的午餐,耗去三個多時辰,再回到盧府時已差不多是酉時。看門的寇偉稟報盧嘉瑞說陶老爺差人來見,下午時候都來過兩回了,沒見着,問也沒有說是何事。此時盧嘉瑞又累又困,心情悲慼,便不想多理會。
送葬隊伍歸來,人困馬乏,盧家擺下酒席招待送葬的人客。官客在大宴客廳坐席,堂客則在後邊廳堂坐席。酒飯之後,收拾桌凳,擺上茶點,請來的雜劇戲班在大宴客廳一頭搭好的戲臺上開始唱戲,官客自然就在吃飯的桌凳上就坐觀看。邱福再在大宴客廳後邊一側,安排放置竹簾圍起,堂客坐到簾後看戲。
這出殯後請人客看戲鬧宅,一來是酬謝參與操辦喪事和送葬的人客,二來也有脫污驅穢之意。
盧嘉瑞也在廳裡看戲,誰知“豔段”剛演過,“滑稽戲”與“大麴”還沒開演,寇偉又走來湊到盧嘉瑞耳邊稟報,說陶老爺又差人來求見。
盧嘉瑞略吃一驚,這麼晚了還差人來見,敢是有什麼急事?盧嘉瑞不敢造次,趕緊回到書房,叫寇偉帶陶老爺差人進來。
這麼晚了陶老爺還差人來見盧嘉瑞,到底有什麼急事呢?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