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豐，我真的很擔心，妹妹她過得怎麼樣了！報應、報應，這都是報應。我們不應該來星平市的，這個地方不歡迎我們，總給我們挫折。肯定是報應，是報應！”童曼的話聽得我雲裡霧裡的，我不知道她喋喋不休的報應指的是什麼？
“你的家呢，在哪？”
“家？”童曼擡起淚眼望着我，“家……”她無語凝咽的樣子，沒了下文。
突然，她鄭重其事的轉過腦袋望着我：“慕豐，你真的喜歡我嗎？你喜歡我的長相是嗎？”
“什麼？長相？”
“恩，你喜歡我這個樣子的女孩是嗎？”
“童曼，你知道我喜歡你，至於長相，也可以這麼說吧。”喜歡一個人跟長相固然有關係，但是男女互相吸引對方，靠得應該不單單就長相這麼簡單吧，但是彼時我又不知道如何表達。
“我希望你照顧我妹妹。”
“你說什麼呢？”
“慕豐，你聽我說一件事。”
“怎麼神神秘秘的樣子。”
“恩，它確實算是秘密，我最大的秘密。”
今天是童曼的生日，一開始吃蛋糕的那會兒她還興高采烈、風情萬種的，現在就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神神叨叨的，如果不是認識她有些天了，我肯定以爲這個女孩神智不是很清醒，可能她心裡藏着的事兒太多了，但是年紀輕輕的，能有什麼不能見天日的事要如此艱難的深藏於心呢，害自己痛苦難當。
現在她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今天晚上她告訴我她妹妹的事可謂算得上是一個很大的秘密了，還有比這些更秘密的秘密嗎？
“知道我們姐妹爲什麼逃到星平市來嗎？”
“你又要給我講故事了嗎？”我故意用輕鬆的語調，因爲此前在天河廣場那顆樹下的說的關於童翹的那些事太沉重了。所以我並不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她需要靜一靜。
“摟着我，慕豐。”
我把手臂繞過她的脖子，摟住她的肩膀，她靠在我懷裡，我們兩個靜靜的傍住身後柔軟的牀頭墊子，接下來，我聽完了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算不上新奇，但是彼時我聽在耳中卻感同身受。像一截從熔爐裡伸出來的通紅的彎刀，她每說一段，我的心就被劃上一刀。令我感覺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故事剛起頭的那一小會兒她臉上波瀾不驚輕描淡寫，彷彿在講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所以一開始我實在弄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直到看見她說着說着，眼淚奪眶而出，像一隻絕望的小鳥在祈禱，希望蔚藍色的天空大發慈悲，趕快收回它那雙疲憊不堪的翅膀。
顯然，回憶這些沉重的事對童曼非常殘忍，所有這些都壓迫着她不願觸碰的神經，如風往事像一張結實的網，那是童曼身上不可解脫的束縛。一開始她說的磕磕絆絆、斷斷續續，不過這個故事的脈絡在我腦中還是一點點清晰起來……
從一開始，這個世界就好像不是很歡迎童曼和童翹這對天生麗質的雙胞胎，先是拒絕了她們哪怕只看一眼生養她們的母親；然後他們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在母親難產下葬後的第十年又給她們娶了一個後媽。這個她們稱呼爲蓮姨的女人像只饞嘴的貓，又胖又懶。她平均每個月要到鎮上去給自己買一件衣服，而哪怕是過年，童曼和童翹也只能從櫃子裡
把她們那個早就嚥了氣的母親穿剩下的衣服翻出來，寬鬆的套在身上。
她們的父親早前置辦了幾掛網，家裡本來就沒有積蓄，爲了供給蓮姨奢侈的消費，在年歲大了以後，他不得不扯出沾滿灰塵的漁網重拾起年輕時候捕魚的技術，終於有一次喝醉了酒，也變成一尾魚，從童曼和童翹的生活裡游去了一個她們未知的世界。
父親淹死的那年，童翹和童曼還差半個學期就小學畢業了。對這兩個死黃毛丫頭放着農活不務正業的往學校裡鑽早就頗有微辭的蓮姨終於名正言順的讓她們在那個寒假拿起了剿豬草的鐮刀。
輟學後，時間過得飛快，童曼和童翹一晃變成了兩朵美麗的花，各自十八歲了。蓮姨眼睜睜看着兩個水淋淋的大姑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標誌，於是開始張羅婚嫁之事。兩丫頭好歹也算是自己養大的，怎麼也得把本收回來。蓮姨把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百無禁忌的掛在嘴上，一次又一次的吹進童曼和童翹的耳中。
好事多磨，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童曼被鄰村一個叫牛忠的二流子給強佔了身子。對方賠了一頭豬後這件事不了了之。陰差陽錯，後來蓮姨不知怎麼跟牛忠勾搭在了一起。然後，發生在童曼兩姐妹身上的罪惡才真正開始。
蓮姨帶着童曼和童翹開始到處“騙婚”。童翹倔，寧死不從，牛忠就打，往死裡打，越打越倔、越倔越打。於是“懦弱”的童曼的屈服了，她替妹妹承擔起一切。一張一弛，蓮姨和牛忠也就平衡了一些，於是，這種枉顧倫理道德、踐踏法律、無法無天的勾當一直持續了四年。直到聲名狼藉，人人喊打，再也無法騙到任何人哪怕是鄰省的那些消息閉塞的單身漢。除非去更遠的地方，可是加上地域和口音上的限制要想和在自己地盤一樣如魚得水豈非那麼簡單！蓮姨知道在騙下去想撈到錢難如登天，終於在一天晚上，蓮姨要把她們倆賣掉……
說實話，我很難想象在這個小狗都有了身份證的年代，在那些我們不知道的角落每天都在發生着什麼。但是如果細心的張開我們的眼睛，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聞異事總能紛至沓來，接連不斷的從別人嘴裡飛進我們的耳朵。
童曼說：“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們村就是世界上最窮的地方，其實不是。有一些地方，又偏僻又愚昧，所以那些地方的男人都時興買老婆。因爲，但凡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不會主動嫁進那種火坑裡去受苦，所以最後那次，蓮姨就打算把我們倆賣到那種地方。”
“她簡直無法無天了。”
“呵，以前窮，她沒見過那麼多錢，但是後來嚐到甜頭了，她的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了。所以，就在我們兩姐妹在要出嫁的那個晚上決定拼了。因爲我們知道，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假結婚，繞一圈我們兩姐妹還能在一起，找到機會我們也能跑出去。如果是嫁到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山窩窩裡，我們就毀了。最主要的是，我不能讓妹妹沾進這種事，我的身子被毀了是我的命，我是姐姐，我要護着妹妹。假結婚我可以上前，如果是要賣我們兩個，那絕不可以。”
“那天晚上蓮姨爲我們姐妹倆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蓮姨很高興的說：你們兩個小丫頭沒想到也有這樣的好福氣啊。現在這種假結婚也不好做了。所以，小曼啊，蓮姨也就不想再幹這種事了。這幾年我是對你們嚴
厲了一點，但是你們那個酒鬼老爸是個短命鬼，我跟着他把你們帶大，得到什麼好處沒有？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計較，你看，現在我不是要把你們嫁給兩戶好人家了嗎。她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妹妹瞪着她就要發火，但是門外站着蓮姨的打手，我伸手拉住了妹妹。蓮姨又說：童翹，你這個性子要改一改。你要是不改，嫁了人也是受罪。我們自然是不搭理她，不過想到她真要把我們嫁了，我們倆還是很害怕，就比如我，嚇得雙腳都在發軟。蓮姨說：我跟你們這兩個丫頭也做了一場母女，明天你們就真的嫁人了，我們喝一杯吧。然後她叫我去拿酒……”
童曼停頓下來，眼光忽然變得凌厲，我確信她想起了一件讓她緊張的事，接着聽到她繼續說：“我走到廚房的時候，酒罐子就在櫥櫃了。有一隻大蟑螂爬在上面晃悠悠的搖動着它的觸鬚，我大手一拍，沒想到它掉進了我腳下的農藥盆子裡。那是一瓶氫氧化銅萬靈水，毒老鼠用的。掉進去的蟑螂使勁翻了兩下就不動了。看到這種農藥又望了望手裡的酒罐子，我當時失去了理智……我往酒罐子裡裝了大半的萬靈水，然後走到蓮姨面前。我對她說：蓮姨，我敬你一杯酒，然後再求你一件事！蓮姨很高興我態度的好轉：酒我是要喝的，你求我什麼事，我要先聽聽，我不敢保證都答應你。童翹不知道我爲什麼變得這麼諂媚，很不高興：姐，你別求她！我呵斥童翹一聲：你別倔，我和蓮姨說話你插什麼嘴。蓮姨很高興：恩，這個童翹倒是還聽你兩句話，我的她倒一句不聽，童曼你說吧，求我什麼？我說蓮姨你先喝了這碗酒吧。然後就把摻雜了大量萬靈水的酒給蓮姨斟上了一碗，喜得是家裡光線暗，陳年的谷酒味道也烈，蓮姨竟然沒聞到酒裡面的異味，她大概是天天忙着數錢，也麻痹大意了，她咕嚕一聲就幹了那碗酒，然後我又逼妹妹敬了她一碗。她也要我們喝，但是我們沒喝，藉口我也想好了的，我說我和妹妹還有很多話要說，我們今天晚上不喝。萬靈水太厲害了，不過半個小時，蓮姨眼睛一翻，就趴下了，連哼都沒哼一聲，因爲萬靈水的厲害就在這裡，它的毒性發作起來先就讓中毒的牲畜窒息了，也包括人。妹妹嚇傻了，我拉着她悄悄就往後門跑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今天，在星平市一呆就是兩年。”
童曼仰天長噓一口氣：“就這樣，我殺了她！”
我瞪大眼睛，半響沒有反應過來。她吸了吸鼻子，低垂下眼瞼，不知道在懺悔還是內疚：“所以我是一個殺人犯。”
“我不信。”雖然童曼這個故事表面上看起來無懈可擊，但是我總覺得有很多地方說不過去，比如按照她的說法，她是很懦弱的，要不然不會被蓮姨逼着做假結婚的生意，一做就是四年。就算狗急跳牆，被逼無奈，在那一瞬可能激發她潛藏的勇氣。可是，做這種事所需要的剛強的心理素質、臨危不懼的膽色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就的，往酒罐子里加了萬靈水，她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和蓮姨對話、斡旋？這顯然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於是我搖了搖頭：“童曼，你別騙我了，殺人可不是鬧着玩，沒有你這樣的傻的，把這種事也往身上攬，你爲童翹做了這麼多，還要爲她擔當嗎？在那個晚上殺人的是她吧！”
“胡說，不要亂說我妹妹。”童曼眉頭急急忙忙的蹙在一起，杏目圓瞪，“她沒有，是我！”
（本章完）